消失在满园的锦绣春色之间。
从她转身直到他再不能看见她的那短短几步路里,齐婴想了很多。
很多很多。
一开始他脑中是乱的,全都乱了套,什么也想不清楚。小齐大人在朝堂上何等眼明心亮,便是再复杂的权术诡诈也不能瞒过他的眼,可沈西泠转身离开的那个当口,他却什么都想不清楚。
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念头不断往他脑海中涌,他可以读懂那些想法,但仍然不能思考。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他对她说得那样义正辞严光明正大,仿佛没有一丝私心似的,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她明确地表现出对与齐宁婚事的不喜,他是如何的松了一口气,而当她那样坦诚又孤注一掷地对他诉说她的爱意时,他又是如何的欣喜和心动。
他心动了。
在她说她喜欢他的那个刹那。
不再是望园中与她相对时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淡淡的异动和小小的酥麻,而是十分清晰的、清晰到令他震惊和无奈的爱意,以及……欲望。
他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小姑娘。
可是那样的欲望来得多猛烈,他的理智就有多强大,甚至越是在那样的时候,他越是被那样的理智牢牢捆绑着,一步也不能逾越。
他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他不能留下她。
春闱在即,他已经动了抬举庶族的念头,并非是他想倒向端王一系,实在是这个国家千疮百孔,他想尽他所能予以补救。他大哥的变法政令举步维艰,甚至连尚书台的大门都迈不出去,无非是因为这个朝廷中心怀私欲的人太多,以至于几乎无人敢仗义执言。
倘若春闱座师之位不在他手上,那他袖手旁观便罢,偏偏改变这一切的契机已经送到了他面前,他知道如果他不抓住,就会因此愧疚一生。
好,如果春闱之中他抬举寒门贬抑士族,那萧子桁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朝廷百官世家豪门会怎么想?齐家又当如何在士族中立足?
到那个时候他就必须娶萧子榆,以此佐证齐家的立场,同时勉强掩盖他在春闱中对士族的“亏欠”。
这一切不会太远了,春闱之后,很快就会来到他眼前。
那他又该拿沈西泠怎么办?
他能要她么?
且不说六公主与天家能否容她,单说他自己心里那一关,他都迈不过去。
他曾经鄙薄过沈相,她的父亲。他觉得豢养外室的行径懦弱且不负责任:要么,就不要;要了,就善待到底。将爱人变为见不得光的外室,让妻儿此后一生都受人冷眼、名不正言不顺,何以为夫?何以为父?
可他现在明白了,沈相一定有他的无奈。
他们都是世家之人,姻亲并非自己所能做主,他们身上捆绑着太多东西,逼迫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妥协,最终放弃自己的一切,沈西泠的母亲,想来便是沈相当年不得不放弃的。
可他能效仿沈相么?
他亲眼看到了沈西泠的遭际,她从小就很少见到她的父亲,只能和自己的母亲躲避在那个偏僻而狭小的院子里,过着冷清又孤独的生活,此外还要忍受世人的唾骂和正室的责打,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呢?
他要因为自己的贪欲而毁掉沈西泠的一生么?
他要了她,然后呢?片刻欢愉,此后就是困顿一生。
他与公主成婚,她该何等伤心?在那之后他们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到时她又该何等委屈?倘若他们以后有了孩子,那就更糟,那个孩子会同儿时的沈西泠一样,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他明知道这一切,又怎么能再害她一生。
不如就让一切都断在这里,趁情爱的根茎还扎得不深,趁他们之间还不曾有过诺言,趁所有的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疼痛只在一时之间,在眼下的痛苦过后,她会得到平顺的一生。
她会有一个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她会有一个体面且受人尊敬的家庭,她会美满平顺子孙绕膝,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这样就很好。
至于他,他可以远远地看着她,把对她的心动和爱意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提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当她永远的倚仗。
即便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
即便他将就此孑然一身。
文文,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的前路已经注定布满荆棘,但你还可以过得很好。
你,不要回头。
我,不能回头。
109. 雷雨(1) “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去……
回到握瑜院后, 沈西泠就将屋中的人都清了出去,独自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水佩她们本是兴高采烈的,想着小姐今日行了笄礼、公子也难得回了风荷苑,该是皆大欢喜的一天, 哪料到一转头的工夫, 自家小姐便满面是泪地从花园中独自回来了, 瞧上去还极为伤情。
她让她们都出去,独自在房中哭, 哭声低低的,像是伤心极了的呜咽。她们伺候她三年, 一回都没有见她哭过, 即便当初在本家她被赵家小姐那样欺负、被齐老太太那样责备, 都从没在她们面前掉过眼泪,丫头们又哪里见过今日这样的架势?自然都跟着急得团团转。
水佩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正要转身去寻青竹, 结果一回身,便见公子亲自过来了, 朝服加身甚是威严,且眉头锁着,脸色也不太好,看上去很令人惶恐。
丫头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纷纷诺诺地向公子行礼。
公子没顾得上管她们,只站在她们小姐门口片刻, 随即便听见了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 脸色便更是不好看起来,依水佩瞧着,依稀还有些……悲伤之色。
但那样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的, 随后公子便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无雨无晴的模样,在门口低声问了一句:“文文?”
门内的哭声停了一瞬,随即就变成压抑的抽噎,房中的人似乎努力克制着悲声,但仍然能被听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