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仕之后就很少找她这个母亲说私话了,昨夜却到嘉禧堂去了一回,问她明日能否抽出工夫去风荷苑探望探望文文。
尧氏其实早觉得奇怪了。她这儿子自打三年前开始养了文文起便鲜少再有回本家住的时候,若非逢年过节或是实在诸事繁忙甚至都很少在本家露脸,近来却一连三月日日都住在家里,自然令尧氏生疑。
她打量了儿子一眼,问:“文文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怎么不回去瞧?”
齐婴没有答话。
尧氏是最熟悉他脾气的,见状叹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怎么的了,你们这是吵架了?”
她这儿子自来少年老成,鲜少有失态之时,彼时逢她这么一问,却露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又说:“没有,母亲多虑了。”
尧氏闻言一笑,说:“没有?没有你怎么见天儿地住在家里,一天也不回那边了?原来不是记挂文文得紧,一天不回去看看都不放心么?”
齐婴闻言又不说话了。
尧氏叹了一口气,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也不再挤兑他,心里却又有些担忧。
她瞧得出来,敬臣心里装了事,他虽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但又怎么瞒得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眼?而且他近来也瘦了,原先南北打仗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瘦过,可见眼下他心中是不好过的。
尧氏拍了拍齐婴的背,说:“好好好,我明日便去替你瞧瞧,不过你要先同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齐婴回望母亲一眼,又垂下眼睑,仍然说:“的确没什么。”
此外再无话了。
尧氏只觉得她这个儿子千般好万般好,就是这个有话不说的毛病委实令人生气,又觉得他方才那个眼神颇有些沉重,令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她回过神来,又瞧了一眼此时面前坐着的文文,也是同敬臣一般瘦得厉害,心中无奈之感愈盛,转念一想,又觉得既然从敬臣那里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从文文这里试试,兴许还能多知道些内情,便说:“我也瞧得出你同敬臣之间是闹了些别扭的,他自来话少,问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知文文可愿意同我说说?逗个闷子也好,说出来总是心里敞亮一些。”
尧氏慈眉善目,勾得沈西泠心中一动,一时也生出想同她倾诉的心思,只是她左思右想,又实在不知齐婴为何突然疏远起她了,明明这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感到委屈又无力,手指又绞在一起,沉默了半晌后照实说:“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神情委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真让尧氏看得心疼不已。
她赶紧将小姑娘揽进怀里,眼前又一下子浮现出三年前她跪在老夫人的荣瑞堂上的样子,彼时明明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她都一滴眼泪不掉,如今只是提起敬臣而已,她便快要哭了。
尧氏心中感慨,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意果然是极深的,又暗怪自家儿子处事不当、惹得人家小女孩儿如此伤心。
她轻轻地拍着沈西泠瘦削的肩,宽慰道:“好丫头,可别掉眼泪,既然什么都没发生,那便是他的不是了,好端端的突然冷着人,恁的可恨!”
沈西泠吸吸鼻子,抿了抿嘴又说:“不……不是他的错,也或许是我做错了事不自知……”
尧氏听言失笑,说:“这样还要替他说话?我那儿子是何等不讨喜的脾气我会不知道么?必然就是他的错,你别护着他了。”
沈西泠听言低下头,又不禁脸红了。
尧氏见她情绪平静了下来,一笑,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又叹了口气,说:“敬臣是个心硬的人,但对着家里,大多时候又都是嘴硬心软的。他近来或许是遇着了什么事、对你疏于照顾了些,但他心里一定很记挂你,不然也不会找我过来看你,你说是不是?”
沈西泠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尧氏笑了笑,疼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说:“他还一直记着你行笄礼的事儿呢,隔一段日子就要嘱咐我一番,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操心,可把我烦死了我告诉他了,要是真这么不放心我操持,那他就自己来,可算堵了他的嘴!”
一番半真半假的抱怨逗得沈西泠失笑,小花厅中伺候的丫头们也都笑了。
尧氏见小姑娘一笑,美得像是开了花儿一般,心中愈发觉得养女孩儿好,又哄着她说:“就是,笑笑多好,往后可不兴再掉眼泪。”
顿了顿,又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对沈西泠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来除了看看你,另外还有件要事呢。”
她侧过脸看向自己从本家带来的婆子,吩咐道:“快,快叫丫头们把东西拿上来。”
沈西泠不明就里,不知尧氏带了什么来,过了片刻又见一排本家来的丫头捧着什么东西鱼贯而入,定睛一看,才见她们手上捧着方方正正的托盘,上面是她行笄礼时应着的采衣采履、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及大袖长裙礼服,另还有钗环若干,一应都是精美无匹。
沈西泠没想到尧氏的筹备会精心到如此地步,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同他们无亲无故的,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厚待?如此隆重的礼服,正经的世家贵女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她又如何配得上呢?
沈西泠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看着尧氏想说话,尧氏却先一步堵了她的嘴,半真半假地训她道:“你可莫说什么推辞的话,我本来就是喜欢女孩儿的,哪成想家中一连四个都是儿子。原以为命里没有女儿缘,可偏巧你来了,这便是定数,我偏要好生给你操持一番,不许你说不要。”
沈西泠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要再拜谢,又被尧氏扶住,她笑道:“东西虽是我置办的,银子却是敬臣掏的,你要谢还是谢他去吧,可谢不着我来,快先瞧瞧,这些式样你喜欢不喜欢?若不喜欢还能再改呢。”
107. 及笄(2) 所有人都在看她、赞叹她的……
说罢尧氏便拉着她的手一个个托盘看过去, 又让丫鬟婆子们一件件把衣裙展开来给她细看,看完又撺掇着她一一去试,等她试完了出来,尧氏便用欢喜的眼神一直瞧着她、还连连夸她漂亮, 丫头们也都跟着凑热闹, 哄得她一张小脸儿一直红着。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过了一整天, 午膳和晚膳也是一起用的,在尧氏的念叨下沈西泠不得不多用了许多饭食, 比齐婴在的时候吃得还要多一些,倒是看得水佩几个丫头欢喜不已。
等晚上尧氏要离开的时候, 沈西泠的情绪已经明显转好了些。
她颇有些不舍地将尧氏送下山, 直到她登车时还有些舍不得她走, 尧氏看了出来,隔着车窗同她笑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笄礼了, 到时候不是还能见上?你要好好吃饭, 别再瘦了,不然到时候撑不起衣服, 我可来不及再叫人给你改。”
沈西泠抿着嘴笑,应道:“知道了夫人。”
尧氏笑笑,同她道别,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缓缓离去。
尧氏离开后,沈西泠的情绪好了不少, 虽然丫头们瞧得出她仍然因为公子的事感到落寞, 可总算是能吃得下饭了,这便是万幸。
又过了一段日子,之前布庄被打砸的冯掌柜不知怎么的忽然登了风荷苑的门, 说想求见沈西泠,被水佩拦下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他来的时候情绪颇为激动,看样子还是一副要哭闹的架势,水佩觉得这段日子她家小姐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好了些许,万一再被这位掌柜破坏了可怎么是好?他那个小布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那些事情,闹到小姐跟前多半也就是想多讨些怜悯和接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水佩思来想去,还是没让人进风荷苑的门儿,只说让他有事去找宋浩堂宋先生解决就罢了。
这位掌柜却挺固执,后来又陆陆续续找来了好几回,这下儿不单是水佩,就是六子、风裳、子君他们都觉得他不适宜见小姐了,都觉得这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更不让他进门,最后一回他实在执拗、似乎还有要硬闯的架势,把六子惹得也生了气,索性叫了风荷苑的几个家丁,说他要再这样逾越他们就要赶人了,这才总算将人轰走。
日子这样平平顺顺地过,终于到了沈西泠的及笄之期。
今岁的二月廿四风和日丽,整个建康城繁花似锦,清霁山后山的粉樱也近花期,开得格外烂漫妍丽。
正是一个极好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