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朝堂之上,齐婴眼睁睁看着长兄被百官围攻,固然不忍,但他是枢密院的长官,虽位高权重,按理说却并无权限置喙尚书台之事。

他必须要为家族考虑,如果当时他强行插手,难免会给齐家留下跋扈专断的恶名。

结果就是当时齐云孤立无援狼狈收场,陛下也只说废除班禄之事押年后再议。

齐婴知道长兄为此十分不快,但同时也知道令他除夕之夜还冷着脸的缘由并不是别的,而是父亲对此事的态度。

父亲也是不支持此事的。

父亲有父亲的考虑:他是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更被看作大梁士族的领袖,废除班禄制一旦推行,会有不计其数的高门大族受到利益的损害。齐家自己树大根深又家财巨亿,当然不必再靠剥削农户捞取钱帛,但他们一家不屑如此,却不代表其他家也不屑如此。

一旦此政令推行下去,国家和百姓是有好日子过了,但世家呢?士族呢?齐家虽然强大,却也无法与所有的士族抗衡,那又何必一意孤行、为了心中的家国大义置家族于不顾?

102. 新岁(4) “此事你问过文文么?”……

是以齐璋前日里就将长子叫到书房狠狠训斥了一番, 告诫他年后再也不要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变法虽可以继续做做样子,但实际的一切到此为止。

齐云自然为此感到苦闷,只觉得父亲狭隘、士族更加狭隘, 竟为了区区钱财而置江左万民于不顾、置大梁社稷于不顾, 很令他气恼且失望, 此时坐在花厅中依然怒气难消,而亲戚们一见他这副模样, 一个个也都不愿上赶着触霉头,于是就见他身旁一丈之地半个人影也没有, 冷清得很。

齐婴知晓前因后果, 心中一时也有万般滋味。他上前坐到长兄身旁, 为他添了一盏茶,口中说:“我固知大哥忧虑, 但今夜除夕人多口杂, 还是别被旁人瞧出些什么才好。”

齐云一见齐婴来了,又瞧出他眼中的理解之色, 心中稍平。

他知道自家二弟便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真心支持废除班禄制的人,此时难免语出感慨,一边接过齐婴为他添的茶,一边叹息道:“我亦不愿如此,只是眼见朱门火树银花,难免遥想百姓无家可归的惨象敬臣, 父亲叱我迂腐愚妄, 或许果真如此吧,但我总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任江左万民苦难下去。

齐婴望着长兄眼中有些惨淡的神采, 沉默不语。

兴许这便是现实了:纵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清明抱负,但一旦想让一切落在实处就会立刻遇到重重阻碍,不但什么也推行不下去,甚至自己的亲族也会横眉冷对。

大梁是业已建好的金楼玉阁,每一枚榫卯都有世家豪门的盘根错节,任你百般周旋也丝毫动它不得。

它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崩溃、腐烂、毁灭。

齐婴漠漠地想着,耳中又听齐云道:“但凡庶族的官员能再多一些,但凡他们能说得上话,这事儿也不至于……”

他终于没有说完,只是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齐婴闻言,漂亮的凤目垂下,继续着沉默,随后听闻堂上人声渐沸,晓得应是祖母来了,便侧首对齐云说:“我们先过去吧,祖母来了。”

齐云叹息一声,对齐婴点了点头,兄弟二人一同起身,朝花厅深处走去。

齐老太太依然是精神矍铄的,很有气力,年夜饭后、守岁之前,便坐在花厅之中同儿孙们叙话。

齐家家族庞大、子孙众多,有许多外任的官员平日里不在建康,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回本家同亲族见面,他们各自都带着儿孙回来,当真是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如此人丁兴旺的气象也让老太太甚为开怀。

小辈们一一围着老太太说吉祥话,只是这再多的子孙也比不上她那有出息的次孙让她来得欢喜。

她独让齐婴坐到她身边,高兴地同他说话,还对其余族人夸赞他道:“如今敬臣的仕途走得是最好的,有出息,是咱们齐家的骄傲。”

齐婴自谦了几句,又听祖母笑呵呵地说:“你也不必过谦了,好就是好,任谁说都是好,祖母的孙儿就是顶好的,谁也比不上!”

一旁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各自吹捧着家族中这位年轻的小枢相,齐老太太高兴地笑着,又同其余儿孙说:“你们可要好好跟你们二哥哥学着些,好生读书,早早儿地去科考,他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高官厚禄,才算对得起我们齐家的门楣。”

小辈们纷纷答应着,而他们的父母又聚在齐婴身边,纷纷或隐晦或明确地请求他在来年的春闱中提携自家的孩子,一时攀亲带故十分起劲,齐老太太也在一旁帮腔,笑着对次孙道:“大家毕竟都是同宗同族,敬臣啊,你也记得不要让叔伯们寒心,能照顾的都照顾着些,嗯?”

齐婴看了看身边围绕的族人们,又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外的大哥。

他身后恰巧有一尊玉佛像,令他想起栖霞寺中的一些光景。

齐婴默默收回了目光,转向祖母,答:“孙儿谨记。”

齐老太太闻言很是开怀,满堂的齐家亲长也都很是开怀,纷纷赞扬着齐婴的能耐和慷慨,又让各自的孩子同他道谢,这个除夕过得和气热闹极了。

待孩子们出门放过了爆竹,便正经到了守岁的时候。

齐老太太虽仍算很有精神,但毕竟上了岁数、熬不得夜,这两年已渐渐不再陪着儿孙们一起熬了,是以今年只有小辈们纷纷坐在堂屋中守岁。

齐宁便是这个时候凑到他二哥身边说起自己的婚事的。

彼时二哥正在和大哥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他凑过去以后二哥瞧见了他,便暂停了和大哥的对谈,侧首看向他,问:“怎么?”

齐宁莫名感到一丝紧张,他抿了抿嘴,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继而也压低声音说:“二哥,我……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他二哥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问:“在这儿说还是出去说?”

齐宁看了看堂屋中满满当当的各路亲戚,又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父亲和母亲,吞了口口水,有些闪躲地答:“出……出去说吧。”

他二哥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向另一边和大哥说了两句话,他大哥似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同二哥点了点头。

他二哥随后站起了身,低头对他说:“出来吧。”

齐宁心跳得越发紧起来,旋即应了一声,赶紧起身跟着二哥一道走出了堂屋。

门外正是腊月寒冬,但今冬无雪,只是寒气逼人。

屋外是一片凄冷的景致,本应令人冷得打哆嗦,但齐宁此时心里却一片热气腾腾,不单不发抖,还觉得有些热,额上都有些见汗。

他二哥大抵察觉了他的异样,皱了皱眉,问:“敬安,怎么了?”

齐宁望着二哥皱眉的样子,一时益发紧张。

他小时候就有些怕二哥,明明小时候大哥管他管得更多,二哥则冷清得多,但他偏偏就是怕他。如今更怕了,还想他二哥不愧是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只是皱了皱眉便让他感到一阵压力,有些说不出话了。

大约他紧张的模样有些太过明显了,令他二哥也有些不落忍,眉头松了松,神情温和了些,又同他说:“无妨,说吧。”

齐宁一见二哥眉头松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便消弭了一些,他情绪稍定,又心下一横,豁出去了,说:“二哥,我……我是想跟你说说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