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他又看看奔宵,抿了抿嘴,颇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看着他,央他扶她上马。

齐婴点了点头。

沈西泠心中于是又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又上了马蹬子。奔宵依然兴奋,缰绳却被齐婴牢牢牵住,它动弹不得,只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嘶鸣。

这动静也把沈西泠吓了一跳,以为马儿又要发癫,吓得一激灵,差点儿又要跌下来,只是这回却被齐婴轻轻托了一下腰,她一借力,终于坐上了马背。

他手掌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裙沾到她身上,留下模模糊糊的触感,让沈西泠羞红了一张脸,所幸有幕篱遮挡着,不至于被众人都瞧了去。

这时她见齐婴把缰绳递给她,她想了想,没接,反问:“方才公子不是说要帮我牵着马么?”

齐婴挑了挑眉。

他的确说了,但意思是在她上马的时候给她牵着让马别走动,而不是在她上马后还给牵着。

沈西泠也知道他的本意,但她就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希望他能再帮她牵一会儿马。倒也不全是因为想跟他撒娇,而是她真的有些害怕,她有许多日子没有骑马了,奔宵今天瞧上去又颇有些亢奋,她怕跌下去。

齐婴没有立刻答话,一旁的白松见状走上前一步,意欲接过齐婴手中的缰绳,说:“公子,我来吧。”

他说完,齐婴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罢了,你代我牵着逐日吧。”

白松恭谨地应了一声,随后依言走到另一边牵着逐日和自己的马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公子亲自给沈西泠牵着马,两人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公子那样寡言又严肃的人,唯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多有几分笑意,而沈西泠也差不多,当年蜷缩在马车一角、满面死寂守着母亲尸身的孩子,如今眼中也多了光亮和生机。

他们只是在一起,就让旁观的人也感到淡淡的欢喜。

白松低下头笑了笑,心想“日行一善”可真是个不错的词儿。

到栖霞山时已近午时,若非沈西泠半途怕齐婴太累、主动说要自己骑马,这个时辰兴许还要往后延上一延。

栖霞山自古就有明秀之名,尤其在秋日,漫山红叶如霞似火,望之如入仙境。它比清霁山大上许多,山有三峰,北临大江,因此入山后便有两季之感,且晴雨多变幻。

他们进山时运气倒还算不错,未碰上下雨,但秋日山中多有雾气,脚下的石子路便也分外湿滑,如此自然不适宜再骑马,当步行进山。

两个男子先下了马,白松去扶水佩,齐婴自然去扶沈西泠。

他一只手帮她牵住奔宵,另一只手递给她,她便将玉白的小手放在他掌心。只是她平日里疏于练习,如今连下马的要领也忘得七七八八,手放在他掌心半晌,也拿不准该怎么借他的力道下马。

齐婴甚为无奈。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算经一学就会,诗书大多也都记得牢靠,怎么这骑马就这么难学,他手把手教了三年,如今连下马怎么下也尽数还给了他。

今日踏秋他不愿扫她的兴致,但心里却打定主意改日一定让她从头学起,省得身子总是那样弱,时不时就要生病,叫人不省心。

齐婴叹了口气,干脆松开她的手,两臂朝她微张,沈西泠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抱她下马。

幕篱之下她的脸红得像搽了最艳丽的胭脂,心也跳得越发紧,比今早差点儿从奔宵身上摔下来时还紧张。她怕他瞧出端倪,于是暗暗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侧坐着,随后伸出手轻轻攀住他的肩颈,他的手顺势搂在她的腰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90. 佛寺(2) “佛门清净之地,还拘什么……

她已经长大了, 早已不再是个小孩子,又生得颇为高挑,可他抱她还是很轻松,就像小时候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样容易。他高大而有力量, 环抱着她的手却很轻柔, 有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 她在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是那种玄妙的感觉又将她慑住。

齐婴其实也一样。

她纤细的腰肢就在他掌心之间, 淡淡的馨香缭绕着他,少女柔软的曲线有一刹那与他相贴。

他实在无意冒犯她, 也确实不想自己生出什么逾越的念头, 可那一时心头的紊乱骗不了人, 甚至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的慌张甚至与她旗鼓相当。

只是小齐大人在官场上多年磨砺,自然比个小姑娘心性沉稳许多, 而且他还深谙一个道理, 越是在心绪不稳的时候,面上却要看起来平静无波。他将这番道理践行过许多回, 每回都十分奏效,此时便也假意作出滴水不漏的从容模样,轻轻松开抱着她的手,又淡淡地跟她说:“走吧。”

说完就当先转身走了。

沈西泠原本还溺在他方才那个难得的怀抱里,此时瞧见他一副平平静静甚至还有点儿冷淡的样子,便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心里那种微妙的漪思霎时就淡了, 还忍不住有点难受地想:他是还当她是个小孩子么?或者更糟或许他对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连跟着他走都顾不上, 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一旁的水佩同白松一起拴好了马,一回头瞧见自家小姐正怅然若失地一个人站着,依稀还有些伤怀的模样,连忙走上前问她是怎么了。

恰这时齐婴也发现她没跟上来,也正回头望向她,沈西泠心头一跳,怕心思被人看破,连忙收拾好心底的那一团乱。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在商道上行走,其实也已然习得了些许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虽则比齐婴稚嫩许多,但充充门面还是不成问题。此时她便屏息凝神,将方才的失落和伤怀尽数藏了起来,甚至还同水佩笑了笑,十分大方且自然地说:“没怎么,走吧。”

栖霞山不愧盛名在外,的确明秀绮丽。

远望时满山红枫只显得壮丽,进山细看却又显得灵秀,且因山中雾气缭绕,尤其显得幽深,仿佛超然于世外。

沈西泠悄悄看了走在自己身旁的齐婴一眼,旁人可能瞧不出什么来,但是她却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很难说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明明他这个人无论喜怒,表面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殊异可是她就是知道,她能感觉到。

他真是个一直不得闲的人,总是庶务缠身,像今天这样悠闲地缓步踏秋,于他而言大约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了。

她还记得当年他在抱朴公文集中批的那一句注,也不知此情此境,他是否得了小文中那种玄妙的意趣。

她正飘飘忽忽地想着,忽而听闻一阵梵唱,从西麓伴着满山的雾气朦朦胧胧地传来。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西麓有一座栖霞寺。

江左佛道盛行,佛寺禅院众多,单是建康附近便有大小禅院不下数百所,终年香火不断。皇室亦有崇信佛教的风气,当今陛下便很是虔诚,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都大兴佛事,很是隆重。

但沈西泠知道,齐婴是不信的。

忘室之中经史子集无数,偏偏没有佛经,每年的佛事节气除非实在推脱不开,否则他一般也都不去。

沈西泠曾经问过他不信的缘由,彼时他正手不释卷在灯下看书,闻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答话。

她没懂他的意思,后来还是青竹同她拆解了一番。

他说:“我家公子心性坚韧,信自己胜于信神佛,既靠一己之力便能使万事顺遂,又何必再去求神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