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劝的话,其实也就那些,不说老板也能明白。陈子芝看了他一眼,嘲笑般翘了一下唇角,对张诚毅摇了摇头,随意晃一下肩膀,把他甩开,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久等了!”他的语气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甚至还有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和高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不过,老师父,说真的,这寻隐寺真的灵应。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感觉非常好……”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现在终于雨过天晴,如、梦、初、醒。”
第50章 第50章 夜来流影在珊瑚
陈子芝听到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那曹操到底听到没有?这大概是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不过,对王岫来说,讲这么大声,又未必不是想让陈子芝听到。
陈子芝出现的一瞬间,顾立征和王岫对视一眼,对彼此的好奇都是了然,也知道得到的答案是类似的:大概是真没听到,听到了,他不会是这个表现。
既然如此,不必接王岫刚才那句话了,顾立征转身张罗大家加快脚步:“不要让正觉大师久等了。”
正觉师父自然就是寻隐寺的住持了,其实,现在的僧人和影视剧中的形象已有很大出入,大多数现代气息浓郁,年纪也并不大。从知客到佛堂里见到的这些大师父,很多都是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戴着眼镜,谈吐中常听闻网络流行用语。
身处这样的僧人之中,很自然会怀疑到底寻隐寺还剩下多少信仰,还是说,已经往某种政商交际的平台转型寻隐寺的确也有类似的功能,不过,某些时候又颇为有些说道。
就拿陈子芝来说好了,他在影视城撞邪的事情,也是如此,你要说是假的,可的确这一阵子他就是魂不守舍,哪怕见到顾立征,也有点强颜欢笑的味道。身体总是骗不了人的,山路开一段,就受不了要跑去呕吐,那谁也演不出来。
邪门的事情,很难完全否认,而刚才在佛堂里,就那么拜了一下,听了几句佛偈,脸上的神色就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了,大家看了,都知道是有了感悟陈子芝肯定是第一次来寻隐寺,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跟大师父更是素昧平生,怎么就他得了开悟?
在佛堂里几分钟,再出来,人就完全不同,好像一层阴霾被洗脱,看着就截然不同。你能说,这不是寻隐寺的灵应?
越是位高权重者,对这种事就越是敬重,尤其是那些主要靠血缘来积攒原始资本的人来说,他们自然更信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毕竟,他们不就是靠着运气得到一切的?顾立征虽然不说迷信入骨,但对这些大师都给予足够的礼貌和敬重。
陈子芝既然在“世尊拈花像”前得了开悟,他也不会吝惜表示,给李虎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安排供奉重塑金身这都不算什么,既然是元代雕像,少不得联系业内的老专家,为佛像再做修复,寻找原像风采,这也是他的一点心意。
这种事情,也是秘书班的工作,李虎起个传声筒作用,向顾总比个手势,便抢先走上前,提醒大家小心台阶。此时正觉大师也带着顾总的一帮跟班从转轮藏殿里迎了出来,他性格和蔼,完全没有架子:“小顾哦,这是王善信我看过你的电影。”
王岫连忙加快脚步,躬身谦卑地和正觉大师握手:“大师,久仰久仰”
他在陌生人面前,一向很有风度,就是对陈子芝,一般人也轻易挑不出错,正觉大师和他大有一见如故之感,两人聊了几句,才抽出身来和顾立征寒暄。理所当然,对陈子芝便不免有些忽略,搞得张诚毅又诚惶诚恐来看陈子芝的脸色。
若是从前,陈子芝心里当然不会好过,其实即便此刻,要说完全没有感觉,也是不可能的,但他今天在世尊拈花像前,受了当头棒喝,似乎可以一分为二,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待这世间的爱恨嗔痴。所有一切,他能意识到,但却无法影响到他的情绪,他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束缚。一如大师父所言,似乎已经从梦幻泡影的牵绊中完全超脱。
别说初次见面的正觉大师,就是顾立征一次次的选择,他也可以等闲视之,陈子芝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究竟在迷惑什么,痛苦什么。他在一条布满了尖刀的道路上,总显得进退维谷,每一步都走得很局促,人类本能总想趋利避害,总是不愿被刺得遍体鳞伤,这也无可厚非。所以他被困在这个死局里,自感深受命运摆布,甚至很难够到选择的机会。
可是,瞻仰佛祖拈花相时,一切又恍若千重莲瓣,扑朔绽开,陈子芝终于了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论是顺境逆境,痛苦虚荣,无非都是本我感受中一段善变的情绪旅程。
只要是情绪,就能被摒弃,所有情绪都会过去,顾立征固然刻骨铭心,可又值得他如此的执迷么?
陈子芝从来分不清他到底是喜欢顾立征,还是喜欢顾立征所代表的一切物质虚荣,又或者二者兼有,他喜欢的是这个人和权力加在一起的全部。许多时候,他以为是后者,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不敢去触碰这个问题,想得太深便很伤人了。
因为或许他爱顾立征这个人,已经超过了他带来的好处,只是他没有被回应的信心,便不断地欺骗自己,他喜欢的其实顾立征带来的好处,他就是这样的物质虚荣。如此,只要他还能掌握到足够的好处,就不算是白白地付出了真心。
“这座转轮藏,是明代古物,寻隐寺在明代香火鼎盛,寺内有两座藏经楼,转轮藏所在的大殿内,还供奉了一尊明代不动尊菩萨玉像,是从普陀山道场请来之物……”
寻隐寺历史悠久,或许是因为辟处深山,历代少为战乱波及,寺内有大量古建筑和故藏,现在开放给一般游客的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重点区域,很多都是非请勿入,其中就包括转轮藏院。
这里虽然不大,但有一段脍炙人口的传奇,据说有位如今非常知名的善信,就是来这里参观时,偶尔起兴求了一根签,得了一个非常好的签文,不久就飞黄腾达,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自此,转轮藏殿遂成为寻隐寺的中心,各地闻讯而来的香客,无不想在这里求签,至于陈子芝要来求的安神符,开光处也毫无例外地选在了此处。三个人都仔细聆听正觉大师介绍转轮藏殿的传承,又取来香火,在佛像前虔诚敬拜。
王岫轻声细语,喁喁和正觉大师聊着什么,他特意跋涉半日,来这里求签,或许也有他的心事。陈子芝没有细听,目注蒲团前方,规规矩矩地磕头叩拜,拜完了,抬起头偶然一看,顾立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王岫身边,和他一起注视着正觉大师取出的签筒,看几人那慎重的态度,这应当就是那一位用过的原物了。
说他不是为了求签来的,谁信啊?对王岫的事,顾立征自然是上心的了。陈子芝心想,王岫待他像待一条狗,错委实也不在王岫,如果换作是他,有人要这样舔自己,陈子芝一个不高兴,没准作践那人的程度比王岫还要更狠。
一股熟悉的刺痛,似乎再次刺入心头,让他已麻木的知觉感到一阵微痒,陈子芝如今对自己的内心已洞若观火,他不再逃避去面对那种种负面情绪:他当然痛恨王岫,痛恨自己,也痛恨顾立征。
而最最痛恨的是心中似乎永远无法止歇的爱情,他的爱情像是烧不尽的火,心是一个灼热的黑洞,陈子芝知道自己已经卑微到了极致,即便是被如此羞辱,他心中似乎也有一部分自己,在为顾立征打抱不平
蘭苼
这可是顾立征,他这样着迷的顾立征,顾立征怎么能被拒绝,被利用,怎么能付出真心却被视若敝履?这种痛苦,陈子芝受过就算了,为什么连他爱的人都逃不过呢?
陈子芝或许能接受自己的落魄,但却怎么也不愿意见到他喜欢的男人,也被这样轻视鄙夷。顾立征也没有这么差吧,难道就一点也打动不了王岫吗?在王岫面前,这样的男人也只配做一条舔狗吗?
即便事已至此,如果顾立征回心转意,他还愿意和顾立征在一起吗?这问题的答案,对陈子芝来说就尤其可悲了。他看小说都不喜欢主角捡垃圾,可在自己身上,却没了这份“别人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的骨气,他承认,他在隐隐期盼顾立征回头真正地看着他,而更可悲的是,这不过是他的妄想。
他是舔狗的舔狗,比卑微更卑微,而他既不像是顾立征那样,已经接受了求而不得的命运,安分地跟在心上人脚后跟亦步亦趋。他一边舔,一边心有不甘,生出种种痴念执妄,他又割舍不下这份爱,他依旧想要,可他又放不下他的那点可笑的自尊。
他恨顾立征和王岫,恨到巴不得他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这会儿,他们两个人都挂在悬崖边上,陈子芝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去掰开他们的手指,他就是有恨到这个程度。
一个人最可悲的是否就是如此,既无法释怀恨意,又停不下去爱。这样不上不下,犹如卡在两座山崖中间,踩着一根摇摇欲坠的细丝,陈子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脚踏空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不知是谁开始摇晃签筒,竹签哗啦啦地碰撞着,陈子芝在这晃动声中,深深地再拜了下去。他依旧睁着眼,蒲团上破旧的暗黄逐渐放大,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也遮去了他唇边的笑意。
但,就算万劫不复,那又如何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错,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顺境逆境,都将过去,即便执迷折堕,那就执迷折堕。又如何?
他没有等到那根竹签跃出签筒,便站起来退出禅房,临走时,他见到王岫拿着签筒投来的讶然一眼,但陈子芝已并不在乎他的心思。他在抄手游廊中站了一会,眺望优美山色,张诚毅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又看了看禅房里,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
“还在求签。”陈子芝告诉他,又说,“没事,我感觉挺好的。”
事实上,陈子芝的感觉从未如此好过,他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游廊里散着步,东看看西看看,浏览着历代文人在此处留下的墨宝文抄。寻隐寺的确是有历史了,墙上镶嵌的都是各朝代留下的石刻,落款的年代各个朝代都有,甚至还不乏名人墨宝。陈子芝认为,这半日游不算白来,就算没求到护身符也很有收获。
“你看,这是文征明的字……我不知道文征明也来过这里,他原来离开过江南啊。”
陈子芝对于古文学是有一定造诣的,张诚毅则明显毫无兴致欣赏,他紧跟在老板身后,不断窥探陈子芝的表情。
陈子芝让他放宽心:“没什么,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挺看得开的原来我是个很淡泊名利的人,张诚毅。”
张诚毅看起来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害怕了,他说:“老板你别吓我……你别一会掏刀把他俩都砍了……”
陈子芝没有想到,张诚毅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竟具有野兽般的本能,把他的意图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再转念一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他的思维也并不复杂,被猜到一点其实很合理。他笑出声说:“别闹,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