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的气氛一下解冻了,众人都爆发夸张的大笑,多少有些捧场的意思,但也不难听出其中如释重负的轻松。陈子芝也跟着扯了一下嘴唇,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也算是在检查自己的演技:笑意理所当然没到达眼底,不过别人也很难看出来。
看来,这几年的表演课没有白上,程教授除了间接使陈子芝大病三天,也终究不是没有给陈子芝带来一些好处。
打击是她带来的,掩盖受伤的演技也来自于她,两边或许可以算是扯平了,陈子芝想,他大概已经进入了自我和解阶段人的情绪,无非就是分为那么几种反应,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他的反应当然不会很特殊。
创伤性体验过后,人无非就是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和解这五个阶段,陈子芝自己也好奇,那一场病是不是愤怒的躯体化反应。
那几天他昏昏沉沉,就算有什么情绪,也留不下什么痕迹,只记得一阵接一阵的难受,现在他大概是终于了解了一些自残爱好者的心情。大概身体上承受了折磨,心里的痛苦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至于愤怒,有过吗?清醒后也记不清了,也没有延续下来,陈子芝现在甚至说不上有多不高兴,更多的还是一种被掏空了的疲倦。他该做什么,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概模糊不清,自己也没个答案,只有“不得不做什么”是清晰的。
他该来拍戏上工了,该回到这个危机四伏的名利场中周旋,这是一个不能示弱的地方,他最好立刻回到最佳状态,以免被那几百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抓住把柄。
哪怕只是最轻微的伤口,都会引来嗜血的豺狼。他工作的环境就是如此险恶,陈子芝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失魂落魄的余裕了,他必须振作起来,回到战斗状态,但他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来应付着一切的力气。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甚至还产生了一丝畏惧,他有点怯场了,竟害怕踏出化妆间。
这是从前没有的情绪,大概从前他总是很有底气的,深知自己拥有顾立征的偏爱,这是陈子芝面对风霜雨雪的最大靠山,他知道顾立征爱他,宠着他,他深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得到顾立征。
时至今日,面对镜中的自己,他终于可以承认,原来从前,他竟深陷于天真想象,误以为他和顾立征演的是一出偶像甜宠戏,只不过这出戏更新得很慢,有了些不大的波折,高潮来得太晚,让主角也等得难耐。
而今天,他终于知道了全部的现实,陈子芝也不得不去面对这些让人难堪,却又无比合理的现实。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难怪”,“原来如此”,“一切都有了解释”。原来,三个人的故事里,两个人心照不宣,暗中拉扯,真正的小丑,只有那个洋洋得意的,无知的,后来的第三人。
如果他再笨一些,大概也学得会自欺欺人,陈子芝也希望自己真的和自己所想的那样爱钱,那样,至少他总可以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日子也就还能过得下去。
可惜,事总不如人意,此刻他不得不戴上那张小丑面具,佯装一无所知,兴高采烈地掩饰着自己的惴惴不安,走出化妆间去,面对一整个繁杂的片场,承受着所有人精的打量。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陈子芝从高尔夫球车下来,被跟班们簇拥着往片场走时,便总觉得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个个都看穿了他的谎言,知道了中邪不过是陈子芝想出来的借口。
理智上,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哪怕纪书明和张诚毅,都对此事深信不疑,更把一些对不上的细节视为鬼魂作祟的证据。
但陈子芝依然很难摆脱这种怪异的心虚感,这种感觉在他进入片场后达到了高峰。他只能希望墨镜挡住了自己的所有情绪,让所有人都把他僵硬的表情,理解为病愈后上工的怨气。
这会是很大的考验,因为最大的压力源正向他们走过来,发出亲切的问候。
“病全好了?已经不发烧了吧?”
王影帝很关心地问,甚至主动摘下陈子芝的墨镜,顶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陈子芝僵着脸,低垂着眼睫毛,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他紧张得几乎想吐,在轻微的颤抖中勉强白了王岫一眼,把他给推开了。
“担心我没好,还凑这么近,你不怕被传染?”
他本不该这么紧张,更没什么好害怕的,陈子芝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实际上,王岫把他害得不轻,也分明和他敌对,他应该很恨这个人才对,但这会儿他的思绪太混乱了,爱与恨相对于他脑海中的一片混沌耻辱来说,似乎都是过于高级的情绪。他只能板着脸,勉强地扮演着自己从前的蛮横姿态,并祈祷王岫不要看出什么端倪。
这其实有点难,因为王岫是很了解他的,而陈子芝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是如此的相似。真该死,他怎么从没发现这一点,不像是王岫,早就有所感觉并且多方暗示?
两个如此相似的人,想要互相了解,过于轻而易举,而王岫又是心细如发之人。陈子芝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狐疑地流连在那些细节上,陈子芝颤抖的手指,强撑的傲慢眼神抿起的僵硬的嘴
“我抵抗力好,不怕。”
最后,王岫笑了一下,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放过了陈子芝,让他去排练走位。“今天你的戏不少,要加油喽。”
同事间的友好加油,影帝主动暖场,片场气氛和睦得令人暖心。张诚毅、纪书明乃至远处的场记、导演组都隐隐约约地露出欣慰表情,只有陈子芝站在原地,轻轻地摸了摸下巴,那片皮肤上,似乎还留有王岫微凉的体温,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可怕的敌人有些生疑了,他想,非常肯定虽然陈子芝没有王岫那么心细,而王岫又很擅长演戏,但他们彼此本来就很像。
相像的人本来就很容易互相了解,不需要任何证据,陈子芝就是知道,王岫对他的怀疑,不减反增,恐怕,他还没有过关。
第40章 第40章 乖宝
“CutGood,大家休息一下,补一下妆,我们再保一条。”
随着喇叭里传来的沙哑声响,现场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本来刻意维持的寂静也立刻消失,工作人员开始对谈闲聊,灯爷、板爷也走到场地边沿,吞云吐雾闲谈起来。
少了让人目眩的大灯,摄影棚里比之前要黑得多,但温度也立刻跟着下降。化妆师冲向两个主演,开始为他们擦汗补粉,助理和造型师也没闲着,拿着小风扇对准戏服内部猛吹。陈子芝皱了一下眉,把纪书明的手推开了:“没事,没出多少汗,水呢?我喝一口。”
两个保冷杯立刻被端了过来,一杯是冰咖啡,陈子芝啜了一口,再喝一大口冰水,含在嘴里分次吞下。小梅等他喝完了开始给他补唇妆,让陈子芝闭眼休息一下:“有点出红血丝了,一会换场冰敷一下吧?还是我现在去拿冰敷包?”
“一会的。”
大概是刚痊愈的缘故,陈子芝觉得自己有点虚,偏偏拍戏就是不断的和各种冰冷物件打交道,一天下来他觉得自己都快宫寒了。风扇吹入汗湿的戏服,他都有点想发抖,“泡点热枸杞,西洋参含片一会也给我拆一个。”
这也得等下个场间了,摄影师机位调好之后,灯爷板爷把电子烟往怀里一揣,一分钟内,两个主演重新就位,没有任何缓冲时间,都调整到了工作状态。陈子芝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已转为凌厉阴郁:“韦行,此前我还敬你三分,如今么,便看你知不知道接住这份体面了!”
“崔舍人,你这话,在下就实在没有听懂了。”
韦行轻抚袍袖,站起身和崔澄当门对面,隐隐形成对峙之态,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崔澄逐渐把下巴抬起,眼神更加阴霾,似乎一场无形的战争已经展开,他的手无意识地按向腰间的剑柄,又慢慢松开了。韦行则逐渐越发靠近崔澄,向着他走了一步,又是一步。
“自崔舍人登门,韦某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是韦某人指认的疑犯,让崔舍人不满意了么?”
这一次,他接近得比之前那一Take要更近一点,崔澄眼睛眯起,似乎是感觉到了不安,刹那间动作颇大地往后仰了一下,手里更紧地握住了剑柄,几乎要拔剑了。但两人都因为他这过激的反应微微一怔,眼神都向崔澄握剑的手看去。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似乎谁都不知道下一幕该怎么走,崔澄犹豫地把剑柄推了回去,又询问般地看了韦行一眼。韦行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表情,突然又若有所思地飞起眼来,看着崔澄,头微微一歪,有些调侃地扬了扬唇角:“看来,崔舍人干这行时间还不久,颇有些生疏。”
“韦行,你”
“Cut!很好,很好!”
喇叭中传来参差不齐的噪音,那是刘导的掌声,他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这段很好啊!一会再补个拔剑特写和正反打啊不一定要用这个版本,多个选择也挺好我看是可以用的,我感觉这比原版冲突层次更丰富。”
籣生
“信息量绝了。”摄影师也很满意:刚才那场,剧本其实只到韦行说完台词的部分,之后因为他走位和排练不同,陈子芝怔了一下,没接上原定的台词,应该是算NG的。
但正因为陈子芝本能的反应,反而更接得上这出戏的情绪逻辑,导演没喊Cut,两个人顺着往下走,摄影也跟着继续前推,倒是成就了一条效果很好的素材这就考量摄影和导演的默契了。这种剧本外的演绎,有时候状态最好的就是当下这一条,之后想要复现都很困难。能把素材拍好,大家都有成就感。
“真是绝了,你们俩入镜这个火花,芝芝进步真的太大,现在进状态也太快了,又稳,情绪非常到位!张力好!岫子也接得住,绝了绝了!有了有了!”
很显然,拍摄进度顺得超出了刘导的预料,尤其是男主们的对手戏,效果好得出奇,这令他非常愉快。虽然单场的时长没有缩短,但那是因为每个Take效果都很好,而且经常有这种超出剧本的发挥,激发导演的灵感,临时增加几条镜头。
不过,这种加班还是让剧组上下心情愉快的,至少比一个镜头大半天磨不出来要强得多。到了那程度,导演的脸色就非常好看了,而且通常不会骂演员,遭殃的都是倒霉的小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