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阿兄去忙罢。”有位出手大方的兄长真是太幸福了。
待王七郎带着随从离开后,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言的青娘才松了口气,就像活转了过来似的:“时候还早,三市都未开坊呢!九娘想去哪里?”
对这座城池一无所知的王九娘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记起在城门外所见的葱茏垂柳:“这些时日成天待在寺庙里,今天便不去闻什么香火气了。不若去水边走一走,赏赏杨柳也是好的。”
“那便去洛水边上走走。”丹娘闻言,笑道,“明天就要离开洛阳,说不得便再也不会来了,总得去天津桥上转转。”
“走罢。”王九娘微微颔首。
洛水之上,自西向东共有三座桥,称为天津桥、中桥、利涉桥。其中,位于皇城端门、定鼎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的天津桥自然最为出名。立在天津桥上,南眺人流如织的天街、北望巍峨壮观的皇城,东西又可观水波粼粼的洛水以及两岸婉约拂动的垂柳。人间权势之盛莫过于帝王,天地钟灵毓秀皆集于山川,天津桥上的人们所见的自是无双盛景了,所思所想所感慨的,则复杂多了。
由长夏门大街一直往北行,便正对着中桥。王九娘在中桥边下了马车,带着丹娘、青娘、春娘、夏娘,缓步走上了这座宽阔的石拱桥。而赵九领着王七郎留下的护卫部曲不近不远地缀在她们后面。
中桥上既有行色匆匆的平民百姓,也有赏景吟哦的士子。王九娘立在桥边,俯身看了看流淌的洛水,又眺望了一番南北堤岸上的翠烟柳色,果然觉得心境开阔了许多。青娘、丹娘等默默在她身后侍立,并不出声打扰。
看了许久,王九娘才转过身,刚举步欲离开,便见不知何时,一丈之外又多了两个游人。那一大一小长相颇为相似,显是父子,穿着的衫袍不论是式样还是颜色都完全相同,竟像是后世的“亲子装”一般。两人皆一动不动地凝神望着前方,似沉迷美景又似神游天外,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忍俊不禁。与不断抒发感慨的其他人相比,这安安静静的父子二人倒是颇有些不同。不过,彼此不过是陌生人,王九娘也并未多看,便带着侍婢们下了桥。
顺着洛水北堤,在杨柳岸边漫步了约一个时辰,王九娘便又乘车来到了天津桥。天津桥上慕名而来的游人比中桥上更多,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抒情感怀者,甚至一时忘情竟手舞足蹈起来者,比比皆是,更引来了围观叫好之声。
若不是意动共舞的人越来越多,王九娘都险些以为这是在卖艺了。观赏了这一出临时群舞,又见一舞毕后,那些或老或少的男子互相致意,她不由得心里感慨。唐人性情豪迈,热衷歌舞,不拘小节,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走走停停,转眼间,一上午便这样过去了。
“九娘可觉得腹中饥饿?附近便是道术坊,听方才走过的人说,里头很有几家不错的食肆,胡饼、蒸饼、汤饼的味道都很是不错。”青娘道。她一向伶俐,又热衷说话,便格外注意行人们的言语。
“那便去罢。”王九娘记得丹娘曾提过前身喜欢粥食,但她在病中每天都喝粥,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若不是如今还不能食生,我也想尝尝鱼脍了。”生鱼片尚可接受,生羊肉片就敬谢不敏了。
“炙羊肉呢?九娘可想试试?”
“想。”唐朝的烤羊肉是什么滋味,她早就想尝一尝了。
丹娘眉头微蹙:“那些小食肆,恐怕不太干净。而且,九娘还在喝汤药,仍然进不得过于荤腥之物,炙羊肉便罢了。”
王九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好容易出来逛逛,不必在意这些。炙羊肉我可以不吃,但其他的小食却想试试。”
“是啊,丹娘别扫九娘的兴了。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偶尔尝一尝应该也无妨。”青娘立即附和道。
丹娘只得默许了。
☆、第九章 洛阳坊市
道术坊位于洛水南岸,是天津桥与中桥之间的五坊之一。这名字听起来甚是大气,其实却是个小坊,与西侧的惠训坊加起来才抵得过东侧的道德坊。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它占地较小,坊中倒没什么豪门世家宅邸,只挤了些顶多两进、三进的小宅院,而且多数住着平民与商人。也因此,坊中开了不少食肆、酒肆,有几家颇具特色,在洛阳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当然,只在平民与商人当中口耳相传的名气,作为官家女眷的王九娘从来不曾听说过。即便是一向喜好听传消息的青娘,也是刚刚才得知,此刻正笑得甜甜地唤着赵九,请他去打听那些食肆的消息。
赵九是王七郎最得用的心腹,对王九娘自然也是毕恭毕敬。他吩咐赶车人将马车停在妥当的地方后,便带了两名部曲在道术坊中寻访了一圈。不多时,他便回来禀报:“回禀九娘,坊中人倒是荐了两三个食肆。某去看过了,其中一家是上下两层,瞧着既轩阔,也干净些。”
“那便去罢。”王九娘其实并不挑,想当年她也就是个普通平民而已,路边摊没有少吃过。但看丹娘手中攥着软巾一付担忧紧张的模样,她便也不得不挑剔一些了。
赵九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们去了那家看好的食肆。与旁边那些古旧的小楼相比,这食肆确实修得格外精致一些,二楼窗边悬着迎风招展的旗帜,从远处看去也颇为醒目。
因王九娘瞧起来身份高贵,食肆店家不敢怠慢,特地命伙计引她们去了二楼最大的雅间。说是雅间,果然齐整地铺着坐席,设有干干净净的案几、凭几,墙壁上还挂了字画。王九娘跪坐下来后,春娘赶紧在她身侧放了个隐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那小伙计也颇有眼色,待她安稳坐好,便殷勤地推荐了不少市井吃食。王九娘因心中好奇,又仗着人多,不虞浪费,于是便按他所言,要了不少听起来或稀奇或诱人的饮食。
譬如色泽碧绿的桑叶饮,据说是用扶桑叶制成的,喝起来酸涩中微微带苦,但细细品来又有回甘之意。不过,这种味道略有些奇特,就像时下大家都爱喝的酪浆一样,王九娘仍然有些接受无能。要仔细说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些加了水果的饮品――樱桃酪浆就不错。只需用水果调调味,酪浆也便变得可口多了。
王九娘还点了传说中的肉类胡饼古楼子。待伙计端上来,她微微张大双眼,有些讶异地看着那份占了半张几案的千层肉烤饼。一层饼夹一层羊肉,足足摞了十几二十层。这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份量,就算她与四个侍女分食,撑死了也吃不下这么许多。幸好外头还有赵九和几个部曲,于是,她命伙计切了一大半给他们送过去了。
当然,也有很合她胃口的吃食。盛在白瓷碗中的五色馄饨,细巧可爱地簇拥在碗中央,显得格外诱人。说是五色,白、绿、紫、红、黄,用不同的粮食揉的面,里头的馅料也完全不同,味道确实很不错。以及裹着白嫩虾仁,还撒了些腌萝卜之类的酸菜在里头调味的虾饼,咬下去便是满口鲜香。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很少尝这市井中的小食,还好奇地要了这里的芝麻胡饼、蒸饼,说是要尝尝与自家厨下做的是否有所不同。结果认为自家做得好吃的和食肆做得好吃的,各占一半。青娘不服气,又央王九娘来试试,作为评判。王九娘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吃得微微有些鼓胀的小腹,只能艰难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吃饱喝足之后,王九娘想走路消消食,于是带着婢女们循着路在道术坊中漫步。这里甚少见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往的人群不免总会多看她几眼。没多久,她便受不住打量的目光,回到了马车上。
这时,从东面隐约传来一阵鼓声,铿锵激昂,足足响了上百下才突兀地止住了。
丹娘道:“已经到了午正时分,附近的南市也开了,九娘可想去走一走?”
王九娘点点头,想起兄长先前豪气万分的叮嘱,不由得浅笑道:“既然阿兄都那样说了,我自是不必替他省钱。”
听她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种玩笑之语,丹娘与青娘均微微一怔。
稳重如丹娘居然突地便双目红了起来。她垂首迅速地拭了拭泪,方勉强笑道:“奴真替九娘高兴,九娘终于……终于算是走出来了。”
青娘更是又哭又笑,鼻尖都有些发红了:“奴这才算是相信,九娘真的想开了。在张家时,九娘何曾如此轻松过?总算脱离了他们家这个苦海,九娘往后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王九娘反思了一番自己近来的得意忘形,决定还是应该高高挂起“谨慎小心”这四个字作为座右铭。再如何移了性情,前身也不会成为那种过于活泼外向之人。虽然她本便不是那类人,但打趣这种事情或许确实不太符合原本的设定。
不过,两位贴身侍婢的反应,仍然忠诚得让她意外。
“今天本应是个再高兴不过的日子,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哭成花脸猫了?”她不由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这几个月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九娘说的哪里话?这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九娘就从来没亏待过奴与丹娘。有九娘这样的主子,奴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来说去,怎么哭得越厉害了?连两个小丫头也受到了感染,偷偷地抹起眼泪来,想是也曾经受过不少慢待。王九娘略作思考,决定换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别的不提,总得买些礼物带给阿爷阿娘、阿嫂和侄儿们才是。”她并不知道兄长到底已经有几个孩子,或者她先前以为的只有这一个兄弟的结论是否推断失误了。但有丹娘、青娘在,肯定不会让她在这种事上出差错。“你们须得帮我想想,带些什么回去才好。”
两个贴身婢女得了这个异常重要的差事,立刻精神起来,左一句右一句地出起了主意。春娘与夏娘也竖着耳朵细细听着,似乎想将这些都牢牢记在心里。
“郎主与娘子爱重九娘,只要是九娘送的,不论是什么都只会说好。如此,倒不用送多贵重之物。九娘且去那些行肆中多瞧上几眼,有合心意的便很不错了。”
很好,再一次印证了兄长先前所言,父母确实爱宠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并非原主,最担心的便是见父母这一关。越是疼爱,越是了解女儿,这一关其实便越不好过。但愿性情大变这个借口能瞒得过去。她也会替前身好好孝敬父母的。
“若是崔娘子,送些时兴的珠玉发饰总不会出错。”
“还是慎重些罢。崔娘子平素不太喜爱逛市坊,一些别致的摆设或许更能打动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