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队那群人面面相觑,驾马退开几步。他们毕竟并非真是为了结仇而来,也不想出什么太大的意外,便主动让人敲了鼓点,又唤了太医,暂时休战。
崔渊瞥了崔滔一眼,跳下马,三两步便来到崔泌身边,问道:“澄澜没事罢?”
“大约只是扭了筋。”崔泌苦笑,“应该没伤着骨头。”
“对不住。”崔滔也跟了过来,长叹道,“都是我将你们兄弟俩拉过来的,明知实力不济,还一时热血昏头与他们拼抢了起来。旁边已经有太医等着,你们都下去诊治一番罢。”
崔泳听了,有些犹豫地抬起首:“……子由兄还想继续?”
“这回不如算了罢。”崔泌也道,“我们这边如今仍然一筹未进,若是少了两人,恐怕――”
“恐怕输得更难看?”崔滔接道,“输便输罢。无论如何,也总比中途认输强些。如今,我为的已经不是自己的颜面,而是我阿娘的颜面。”说着,他便命部曲们用檐子将崔泌抬下去,又对崔泳道:“你且下去陪你阿兄罢。”
崔泳还待再说什么,发觉崔泌远远望过来,便低着头走开了。
崔渊、崔滔与紫棠队剩下众人神色低迷地回了旁边的厢房换身衣衫,又将疲惫不堪的马都换了。再回到场上时,他们的队伍不但缺了人,方才抢球时的狠劲也已经完全消散殆尽。
崔渊环视一眼,低声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崔泌伤得真是时候,不论是他自己,或是枣红队,或是杜荷,或是他与子由,恐怕都这么觉得罢。崔澄澜此人,怎么能容许自己在这般不可控制的场面中待得太久?击鞠比赛拼抢冲撞得厉害,就算是重伤,甚至死了都毫不意外,他必定是要寻机会离开的。什么时机离开最佳,既能让人愧疚不安,又自然而然,他大概早便想好了罢。
只是,想让子由欠一个偌大的人情,又不想得罪太子一派的杜荷,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已经上了这条船,中间跳下去就太迟了。虽然他本来对这场看起来像是意气之争的击鞠没有兴致,如今反倒觉得,怎么都不能让某人好过――
想到此处,崔渊微微弯了弯唇角:“啧,子由,想赢么?”
崔滔挑起眉,平静地道:“忽然想通了,非赢不可。”
“那你们都将球给我便是。不论谁抢着了球,只管传给我。”崔渊将球杖垂在身侧,仿佛手执的并非月牙头的马球杖,而是一柄锋利的横刀。“被人欺到头上,却百般隐忍,不合咱们博陵崔氏二房的家训。”
不论是杜荷等人自作主张的试探也好,是那位太子殿下等不及了也好,或是他们想借着这次击鞠干脆造一出惺惺相惜的佳话也好――都不能教他们完全如了意。不然,他哪里像个魏晋狂士?哪里有脸面到观战台接爱妻?又哪里有脸面回去见儿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败为胜
随着鼓声大作,球赛继续进行。然而,方才还是一片散沙、萎靡不堪的紫棠队,却忽然群情激奋起来。只见一人催马当先,一杆挥了出去,挑起了球。而其他人就像是众星捧月一般,只管都跟着他往前冲去。枣红队忙四处拦截,紫棠队的人一旦抢着球之后,却仿佛背后都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下一刻便传了出去。枣红队一时反应不及,竟然教他们突出了重围。
那持球时间最长的人已经用球杖拖起了一块沙土,趁人看不清球的时候,反手一击。
球飞入门的瞬间,晋王猛然立了起来,忍不住大喊道:“好球!!”他脸上布满了激动的红晕,冷静下来之后,感觉到身边两位妹妹不满的视线,便笑道:“驸马们还赢了四筹呢!你们担心什么?总须得势均力敌,这场击鞠才会更精彩。”
“若能胜二十筹,那才叫精彩呢。”高阳公主轻嗔道,“九阿兄莫不是因那人是什么书画大家,才这般偏心罢。”
“再偏心,能偏得过自家人?”晋王浅浅一笑,脸上的红晕渐渐消下来。他身边的城阳公主体贴地让人给他倒了杯温热的酪浆,接道:“十七姊姊,阿兄说得对。若是没有悬念地赢下去,我反倒是一点也不想看了。”
晋王看了看她,又遥遥望向球场上汗如雨下的翩翩少年公子杜荷,眸光微微一动。
观战台的角落里,王玫则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若不是喝彩或鼓掌太过引人注目,她恐怕会抑制不住此刻兴奋的心情。然而,当视线扫过球场边上的崔泌、崔泳兄弟俩之后,她嘴角的笑容略隐了隐,将守在身后的部曲唤了过来:“记得阿兄让你们随身带着些上好的外伤药,下去送他们一些。毕竟同是博陵崔氏的族兄弟,又是堂兄半路将他们叫过来的。”这一次,他们带出来的皆是王家的部曲,不虞在那兄弟二人前露面。作为世家内眷,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做些该做的事,不疏远亦不亲近便足够了。如此正常的来往,或许还能打消崔泌的怀疑。
“是,九娘子。”那部曲大汉道,悄悄地便下去了。
待崔泌、崔泳兄弟接着装药的瓷瓶时,球场上的崔渊又再度夺了一筹。在晋王格外明显的叫好声中,崔泌含笑望着那部曲退下去,将药瓶收进袖中。方才太医已经给他上了药,这药虽是“好意”,但可能用不上了。他目光幽幽地瞥了瞥观战台的角落,又接着看向球场,叹道:“子竟,一向是不服输的。”
崔泳抿直了嘴唇,突然起身欲走,却被他猛地拉住了:“你想回场上去?”
“我身上毫发无损,为何不能回场上去?”崔泳低声答道,“子竟兄、子由兄越战越勇,我却不战而逃,又有何颜面自称博陵崔氏安平房之子?”
崔泌抬眼望向他,淡淡地道:“是一时意气重要,还是一辈子的前程重要?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坚持重要,还是咱们安平房重振家声重要?别忘了,祖父已经去了,咱们一房中能支撑门庭的寥寥无几!你明年要省试,若是在这场击鞠中伤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崔泳浑身一僵,有些复杂地望了自家兄长一眼:“阿兄方才……”
“正因为我受伤了,才担心你。”崔泌皱起眉,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未竟之言,“咱们学好君子六艺便够了。不擅长击鞠,亦算不得什么,横竖也不妨碍为官。至于崔子竟――这世间,还真不知能不能找出他不擅长的事……”他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此时崔泳正因自己方才瞬间怀疑兄长而心怀愧疚,自是没有领会出更深的意味来,忙颔首道:“阿兄说得对,我最佩服的就是子竟兄了,简直是无所不能。书画诗赋也便罢了,竟然连击鞠都技高一筹……”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语中充满了对崔渊的崇拜。
崔泌听着他那些话,拳头慢慢地攥起来,直至青筋暴露,才又缓缓地放松下去。是啊,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挡在面前,就像夜空之中一轮明月,将所有星辰的光芒都遮住了。有他在,谁能注意到他旁边那些黯淡的人呢?这般天生聚集着光华之人,让人真恨不得,下一刻就彻底毁掉。
不到半个时辰,紫棠队就奋勇无比地击入了十一筹,比之枣红队的十二筹仅仅只差一筹而已。双方约战时,说定的是十五筹,如今胜负显然尚未分出,士气与战意却与开局之时截然相反。
房遗爱将球杖狠狠地往地上砸去,拨马转身就下了场。杜荷见状,便道:“子由表兄,不如歇息片刻再继续罢。”他扫向球场边的崔泌、崔泳兄弟,笑着接道:“你们若是体力不济,换人也使得。”
崔滔毫不客气地回道:“驸马都尉是在说顽笑话?我们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这么几个人,只能打到最后了。至于你们,换不换人,都无妨。”
杜荷脸色微微变了变,笑道:“子由表兄也是说顽笑话罢。眼看着便要分胜负了,我们还换什么人?大家一路拼抢下来,索性便继续打个痛快就是。”
“这话我喜欢听。”崔滔也笑了起来,恢复了几分平日纨绔公子的随性模样。
众人便又换了汗湿的衣衫、疲惫的骏马、崭新的球杖。紫棠队几人饮了浆水之后,都双目放光地围住了崔渊,枣红队几人绕着杜荷、房遗爱低声讨论起了战术。其实,紫棠队如今用的战术再简单不过,那便是传给崔渊,让他来进球。但,光防住他却是不够,十一筹里七筹是他打进去的,剩下四筹都是崔滔击入的。这堂兄弟二人简直敏锐到了极点,总能抓住他们合围一人那一瞬间的弱点,互相传球。防得了这个,防不了那个,才让他们如此狼狈不堪,险些就被追成平手。
房遗爱远远看向崔渊,沉着脸道:“既然你们不敢对崔子由动手,那便击倒崔子竟。他阿爷不过是个兵部尚书而已……”
“遗爱,使不得。”杜荷接道,“真定长公主视崔子竟同亲子,他如今又有书画诗赋三绝的名声。若是出了什么事,梁公(房玄龄)只怕会怒而清理门户。”他并不是危言耸听。崔渊又不是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而是五姓七家之首博陵崔氏嫡支子弟,又才名远扬。如果当真出了什么事,房遗爱与他恐怕都落不得什么好处。
房遗爱抬首,突地冷笑道:“我确实看不起崔子由那些人,也不屑与他们相提并论,所以今天才想借着击鞠教训他们。不过,你又为何要凑这个热闹?上午险些打起来的时候,就是你出了击鞠的主意,说是比互殴明正言顺多了。这场击鞠,于你,于太子,有什么好处?!你想踩着我去拉拢崔子由他们那些废物?!”
“你想得太多了。本想让你合情合理出口气,如今出不了气,你却责怪起我来?”杜荷脸色也变了,冷道,“上午要是真打了起来,你以为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
两位驸马都尉气急吵了起来,周围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知该如何劝。观战台上的高阳公主、城阳公主见状,蹙起蛾眉徐徐起身。晋王便宽慰道:“只是球场上不顺,心情不佳而已。你们不必担心,且坐下。我去看一看便是。”
“崔子竟,想不到你居然有这般好身手!不如我们几个便组个固定球队如何?”
“是啊!看谁不顺眼便打一场!以击鞠分胜负!”
“这个主意好!闹起事来家里怕又要请什么家法!球场上的胜负,谁又能说什么?!”
被崔滔的狐朋狗友们团团围住的崔渊挑起眉,摇首道:“我对击鞠没什么兴趣。”难不成这些人看不出来,他用的不是什么球技,而是武艺。使球杖时也不太顺手,偶尔当成横刀砍劈挑抹,那些围住他的人倒是容易一时懵了,反应不过来。
几人还待要继续缠,崔渊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崔泌、崔泳兄弟,忽然一笑,道:“我五月便要县试了,可没时间与你们饮酒作乐、游猎击鞠。”崔滔也将他们赶开,嘴里道:“你们以为我这堂弟很闲么?他可是许了我世父与他那大舅兄,定要进士入第的。”
两人声音不大不小,崔泌、崔泳兄弟听了个正着。崔泌脸上的笑容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而后又缓缓勾起了嘴角。他的神情变换得实在太快,只有一直注意着他的崔渊瞧见了,顿时心情变得极佳。而崔泳则露出了惊喜之色,忙问:“子竟兄要考贡举?”
“家中两位兄长都是门荫出仕――子由大概也不例外,我阿爷觉得一家人都是门荫不免太过难看,便命我去试试。”崔渊答道,话中颇有几分不情不愿,“我对官场毫无兴趣,到时候只管报了名,交个白卷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