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泓喜上眉梢,道:“阿嫂尽管放心就是。”
卢十一娘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王十七娘脸上虽是微红,却丝毫没有了方才的羞窘之色,仍然大大方方地望了望崔泓,接道:“九娘姊姊,既然走得累了,咱们便早些家去罢。我还想多陪陪族世母呢。”
王玫瞥向颇有几分失落的崔泓,有些无奈地答应了:“也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不过,我怎么不知你的体力竟然如此不济?连十一娘都没说累呢!”十七娘就是个别扭的性子,不逗弄逗弄实在太可惜了。
卢十一娘跟着笑道:“九娘姊姊,既然十七娘都说累了,那咱们肯定早便累得狠了。就按她所说的回宣平坊罢,既能歇息片刻,也好陪世母多说说话。说起来,我今日还没来得及见小三郎呢,见面礼可都备好了。”
崔简眨眨眼,接道:“我陪着姨母去看王三郎。”他和王?G先前还不信三郎会渐渐从猴儿变成蒸饼――这才过了几天,小家伙的脸便慢慢白胖起来,可不是正发起来的蒸饼么。每见三郎一回,他心里便更想要个小妹妹。这话他只和母亲、父亲提过,两人都笑而不语,揉了揉他的脑袋便罢了。而卢傅母每天都绷得紧紧的,不准他去园子里的湖边顽,更不准他爬树跳台阶――就像王家处处都有危险,而他还是个两三岁的稚童似的。想到这里,小家伙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想让姨母出面,劝一劝傅母,但眼看着连姨母都招架不住,又该如何是好呢?
回到宣平坊王家之后,崔泓拜见了李氏。李氏对这位少年郎很是满意,命王珂在外院中好好招待他。王珂瞧出了王玫、王十七娘的意图,自然拿出了挑剔妹婿的劲头,好生地“招待”了他一番。李氏也丝毫不迟疑,立即修书一封,命部曲赶紧送去晋阳,让王十七娘的母亲崔氏立即动身来长安定下这桩婚事。而后,她又写了帖子,递去了鸿胪寺卿崔家与崔泓家,打算近日上门拜访。
见王十七娘虽有些不安,但目光极为坚定,王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放心罢。族叔父、族叔母一向疼你,这桩婚事定会顺顺利利。嫡支、旁支又如何,郎君一心待你好,又能上进,值得托付,才是最重要的。”
王十七娘颔首,反握住她的双手:“九娘姊姊……我总算是信了,你所说的眼缘。”这几日,每每回想起那个抓住她棍棒的少年郎怔怔的样子,她总是忍不住躲在衾被里笑起来。本想着改天问一问这呆呆的人是谁,却不想他先她一步――姻缘之事,靠的确实不是各类饮宴上的相看、品头论足,而是时机。
此时此刻,内堂里俱是一片喜气洋洋,崔简与卢十一娘在看过三郎之后,却找了个偏僻角落悄悄说起了卢傅母之事。
“姨母以前与卢傅母相熟么?身边也有傅母?我阿娘与傅母很亲近么?”崔简心里有很多疑惑。他很难相信,记忆中仁慈且严肃的傅母竟然会变得如今这般偏执。尽管她从未说过母亲一句坏话,但她的行为举止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母亲的品性。甚至于王家上下待他的亲切,也能让她瞧出不怀好意来。
“我也有傅母,不过她体弱多病,留在了范阳休养。”卢十一娘道,“我们姊妹三人各有傅母教导,数这位傅母最为严格。姊姊虽与她不亲近,但最为信任她。阿实,姊姊将你托给她照顾,定是担忧你过得不好。但若是你过得很好,她来了反倒扰乱了你的生活,却是有违姊姊的初衷了。”
“姨母说得对。”崔简咬了咬嘴唇,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坚毅,“阿娘一定不希望我难受。傅母虽是全心全意为我好,但我这么喜欢母亲,她却不喜欢。我并不觉得喜欢母亲有什么错,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娘。”
“确实没有错。”卢十一娘柔声道,“九娘姊姊疼爱你,相信姊姊也会感激她。”她垂下眼,揉了揉外甥的脸:“阿实,这位傅母性格固执,你如此体贴不忍心伤她,反倒容易让她觉得或许再努一努力,便能改变你的想法。有时候,该说的话必须说,就算她是姊姊身边的老人,也万没有操纵你的道理。九娘姊姊、姊夫出面罚她,她必定心怀不满。若由你来说,或许她还能渐渐回过神来。倘若她一直固执己见,屡教不改,你便只管赶她回庄子上就是了。偶尔去探望她,让她安然养老,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因为有我在,一直很尴尬。”早熟的小家伙低声道,“傅母会让母亲变得更尴尬,我不想看她难过。傅母来之前,点睛堂里大家连走路都是轻快的。她来了之后,每个人都不自在。”
卢十一娘叹了口气:“我会提醒九娘姊姊,你们一家人与傅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毕竟不是普通的下仆,而是良家之人,不能随意对待。”
崔简撅起嘴,道:“幸好母亲没有傅母。”想了想,他又道:“以后妹妹也不需要傅母。有父亲、母亲和我这个阿兄疼爱她、教导她,就足够了。”
卢十一娘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次日,李氏便接到鸿胪寺卿崔家、崔泓家的回帖。崔泓家许是已经得知此事,字里行间很是亲热,欢迎她随时上门拜访。而鸿胪寺卿崔家虽在遣词造句间有些微妙的高高在上,但仍是礼数周到地约了个适合的日子。
李氏将两个帖子都拿给王玫瞧了,笑道:“鸿胪寺卿家知道你正归宁,还让你一同过去做客。若不是有你在,恐怕萧夫人还不得空见我呢。”
王玫便道:“儿也想陪着阿娘走一趟。正好让晗娘、?S娘也多出门见识见识。虽然崔家的家风实在不像传承多年的世家,但这般的人家,往后也可能需要走动起来。见多识广,自然便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儿以前见识还是太少了,侄女们可不能像儿那般不通世事。”
李氏轻叹:“还是我这当阿娘的太纵着你了。确实,这世间,不因骤然得势或者失势而改变的人,毕竟还是太少。见多了各种人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晋阳那头传来消息,至少还须得等上一个来月罢。阿娘这回过去,只打算透一透风声?”王玫又问。
“也只能透一透风了。毕竟,大房并没有托我相看。不过,八郎得崔尚书看重,相信鸿胪寺卿家也不会轻视于他。”李氏回道。
王玫微微一笑:“往后八郎的前程只有更好的,以他们家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来。”鸿胪寺卿崔家若要挑崔泓,也只能从他旁支的身份去说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至于身份,只要是五姓子,太原王氏的族老们便应该不会多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应邀观球
自李氏分别去了鸿胪寺卿崔家、崔泓家之后,崔泓与王十七娘的婚事便算是口头定了下来。只待她阿娘崔氏自晋阳赶过来,再正式过六礼。真定长公主得知此事,也颇感兴趣地将王十七娘唤过来仔细看了看,又亲切地吩咐她随时来别院顽耍,显然地流露出了对这桩婚事所持的肯定态度。于是,王十七娘在舅家再也听不见各种含讽带刺的嘲弄,取而代之的,却是舅母萧夫人更明显的偏爱。这前后的差异,让她忍不住修了好几封书信给王玫、卢十一娘,也给她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
随着李氏忙碌了几日后,王玫便悠闲下来,开始琢磨煮茶之法。不过,好不容易想出了她所知的几种煮茶、泡茶法,她却并未来得及付诸实践。缘由在于,崔渊终于绘完了曲江杏林梨林图。这幅取名为“杏梨烟雨”的图,雨似雾、雾如烟,透着一种朦胧之美。然而,漫山遍野涌动不休的花海,又别有一番壮丽之感。
王奇得知此画完成之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亲自过来薰风阁里欣赏。王玫原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难以接受崔渊的画风变化,不料他却一眼就看得痴了,双目放光地揪住女婿谈论起了颜色的涂抹问题。两人足足说了一个晚上,王奇犹嫌不足,拉着女婿抵足而眠。一连熬了几夜的崔渊不得不舍命陪着越发精神的岳父,继续评点先代花鸟名家,直至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为止。
翌日上午,好不容易送走了岳父,崔渊回首见爱妻立在小楼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小铃铛,笑道:“这几天似乎总能闻见你身上带着茶香,可试着煮了茶汤?”
“只是磨碎了半块茶饼而已。”王玫回道,“临来想起家中没有专门煮茶的器具,我便磨着阿兄一起去大兴善寺寻访了一番。本想照着他们煮茶的器具,再去东市定做出来。那位法师见我有兴趣,却干脆连茶具带茶饼都送给了我。”
“其实何必烦劳舅兄,待我画完之后,自是能陪你去的。”崔渊道,“也罢,当日因杏园美景出神,将你们母子两个丢下是我不对。今天时候尚早,不如出门走一走?我曾说过,带你尝遍长安美食美酒,正好践诺。”
闻言,王玫弯起了唇角:“不如唤上阿实一同去?”
“阿实顽了几天,这两日刚开始随着大郎读书,不必叫他了。”崔渊接道。
王玫想了想:“说得是,那……干脆便骑马去罢。”她已经很久未着男装出行了,偶尔大大方方地在外头逛一逛也很不错。且骑马活动筋骨,也总比坐在马车里舒服些。
几匹健马缓步走入平康坊,在街道上悠闲地踏着蹄。结实健硕、油光水滑的骏马,相貌出众的俊俏郎君,频频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瞩目。虽说长安并不缺少踏马风流的少年郎,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向来不会错过围观如斯美景的机会。
为首两骑并辔而行:左边的年轻郎君身形颀长,微微眯起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右边的郎君身量娇小许多,生得雌雄莫辩,双眸顾盼生辉,却并未流露出小娘子的骄矜之气。
“平康坊,与我想象中颇为不同。”王玫叹道。她原以为,整座平康坊都是青楼妓??,随处都能见到盛装打扮、妖媚非凡的都知娘子们呢。却原来,平康坊也不过是寻寻常常的里坊,街道两旁食肆、酒肆旌旗招展,正饮酒谈笑的人们身边也没什么陪酒娘子之类的。路上行走的娘子们,也多是身着素衣布衫的百姓而已。
“不然,你以为这里到处都是妓娘?”崔渊似笑非笑,在一间宾客满堂的酒肆前停了马,翻身而下。王玫也跟着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随上来的部曲:“听闻许多文人士子都在这里流连忘返,我当然好奇得很。”
“不过是一群附庸风雅的人而已。而且,那些妓家――人生得一般,没甚么好酒,吃食味道也不过尔尔。”崔渊点评道,“有那些闲工夫,倒不如躺在自家床榻上大睡一觉为好。”他当然也应邀去过那些地方,每一回都无趣得很,纯粹浪费时间。
王玫禁不住笑了起来:“经你这样一说,我便是再好奇,想瞧一瞧的心思也熄灭了。”
“原本便没什么好瞧的。逛逛食肆、酒肆、寺庙道观,赏赏名山大川,都有趣多了。”崔渊回道。
两人走入酒肆内,便有心思灵活的伙计迎上来,口中说着吉祥话,带他们去楼上的雅间。崔渊要了一壶郢州富水,又点了几碟光明虾炙、炙羊腿、过门香与香腊炙饼:“这家烤炙的吃食味道都很不错。尤其过门香与香腊炙饼远近闻名。”
王玫拈起过门香尝了几片,吃起来像是后世的糖油果子、酥炸薯片之类的小零食,香脆可口。而香腊炙饼看起来活像是腊肉披萨,柴火熏出的腊猪肉香气诱人,加入葱蒜爆香,味道也相当不错。
崔渊含笑看她吃得欢快,帮她剥了几只虾、切开羊腿。而他自己斟酒自饮,并未多食。王玫知道他因熬了几夜的缘故胃口不佳,唤伙计上了?A??汤与紫米粥,劝道:“你多少须得吃些才好,免得肠胃不适。”
崔渊依言喝了紫米粥,见她也剥了虾,便就着她的手吃了几只,桃花眼眼尾扬起:“你剥的虾,滋味果然不错。”
王玫便又夹了几片炙羊腿肉喂给他,笑道:“我夹的羊肉,味道应当也不一般罢。”
崔渊吃了,自是连声称赞:“你做的吃食味道更好。只不过,有时不免觉得素淡了些。”
“荤腥之物吃得太多,于养生不利。”王玫便道,“不过,偶尔尝试着做一做,给你们父子俩解解馋也好。”两人虽是一个喂一个吃,亲昵无比,却并没有寻常新婚夫妇那般的羞涩甜蜜之感,反倒像是已经一同生活了许久的老夫老妻似的淡定从容。
随意地说着话,崔渊又斟酒让王玫试一试清酒的滋味。王玫抿了一口,觉得这酒味清醇微甜,便道:“我更喜欢你酿的桂花酒,阿兄酿的樱桃酒。西域葡萄酒也很是不错。”说来说去,她更爱果酒、花酒,而非米麦高粱糜子酿制的粮食酒。
“这一阵樱桃熟了,我也试着酿一酿。”崔渊道,有些随意地往窗外看去。忽然,他似乎瞧见了什么,双目微微一凝,叹道:“子由怎会与他们兄弟俩在一处?今日怕是不得闲了,九娘,不如你先回宣平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