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泌扫了一眼当堂挂起来的灞桥风雪之画,眯了眯眼,原本抿紧的嘴唇终于略松了松,露出一丝笑意,对身畔的崔泳道:“二郎才思敏捷,多作几首亦无妨。”
崔泳颔首,凝视着那幅画不放,叹道:“若能选上我的诗,提在子竟兄的画上,亦是幸事了。”顿了顿,他又笑道:“阿兄的赋亦不逊色,也许能选上也未可知。阿兄可敢与我赌一赌,我们到底谁能胜出?”他说话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整个人瞬间便熠熠生辉起来。
崔泌欣慰地看着他,忽然发觉崔渊正远远地望过来,双眸中闪过暗色,牵了牵嘴角:“我自是赌自己。若是输了,随你想要什么作赌注都行。”而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接道:“说不得哪一日,这画会因你我的诗赋而更出名呢?”然而,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崔泳并未听见。
不过,这一回,却注定要让这兄弟二人失落了。早就准备妥当的某人,又怎能容许他人借着他的画来博得才名?
就在众人都围着画指指点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佳句的时候,崔渊坐到了崔滔、崔沛身边,拿过了原是给崔滔的纸笔。崔沛正神情凝重地对着白麻纸细细思考如何下笔,崔滔望见崔泌、崔泳兄弟二人自信满满的模样,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额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十二郎!拿出你作催妆诗的才思来,一口气写上十几首。便是压不下那崔泳,论数量也是咱们赢了!”
“没出息。”崔渊在一旁嗤笑,慢条斯理地铺开纸,“三五首即可,但每一首都须得让人拍案叫绝。一举成名,岂不是更好?”
崔沛压力更大了,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崔滔却不禁道:“子竟,你真当这是催妆诗不成?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曹子建一般七步成诗?”
崔渊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地叹道:“子由居然也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亏你也信以为真。还是少看些《世说新语》之类的杂书,多看点正史罢。”说罢,他便几乎毫不停歇地写了起来,一气呵成地写满了一张纸。
崔滔脸色一时青一时白,转首又见崔沛眉眼弯弯似是在笑他,老羞成怒道:“十二郎,你还不赶紧写?!”
崔沛赶紧作正襟危坐状,神情庄重地执笔慢慢写起来。他知道,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机会,必须把握住。不然,就枉费崔渊提携他的好意了。有了崔子竟的灞桥风雪之画,这次寿宴传出的名声,可比那些一年到头都不停歇的文会有价值多了。
待寿宴结束时,诸宾客无不或得意志满、或满面羞惭地交了他们苦心构思出的诗赋。而当崔渊随意地将一叠白麻纸塞给崔渲之后,众人无不面露惊异之色。崔渲细细一看,忍不住当场击案而叹:“好!!”
崔泌、崔泳兄弟二人怔了怔,崔渊却仿佛没听见那一声称赞般,施施然地走了。只给耐不住好奇的诸人留下一个风满长袖、墨迹斑斑的背影。
短短几日之内,书画双绝的崔渊崔子竟便再一次轰动了整座长安城。几乎每一位文士都传阅着他所做的诗赋,品赏着其中的每一个字。连沉寂了一阵的几位诗赋大家也被惊动了,久违地给出了他们的点评――在他们看来,这两首诗、一首赋作得有些急了。当然,虽有一二瑕疵,但毕竟瑕不掩瑜,从中透出了他深厚的诗赋造诣与逼人的灵气。因而,有人笑称,书画双绝的崔子竟恐怕须改成书画诗赋三绝了。
卢太县君的寿宴,也因此成了许多文人士子心目中的盛会。且除了崔子竟之外,还有许多人也借由这次咏画诗赋名声鹊起。如名不见经传的博陵崔氏二房旁支子弟崔沛崔十二郎,以及早便文采横溢的崔泌、崔泳兄弟等。然而,无论是谁,都盖不住崔子竟的风头。
胜业坊崔府,崔敦的书房内,此时也坐满了人。
崔敦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满大街小巷都传遍的那两首诗、一首赋,笑了笑,抬眼瞥向幼子:“啧,我怎么不知,子竟你还有如此捷才?若说半日作上这两首诗,我信。再作一首赋――我却是不信。”
崔滔忙帮着崔渊说话:“世父,我可是亲眼见子竟作的。”
崔渊却笑了起来:“还是瞒不过阿爷。”他话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之状:“既然早便想好了该作什么画,自然便知该做什么赋了。”诗确实是临场发挥所作,这首赋他却已经构思了两日,自然能一笔写就,“捷才”毕露。为了压过崔泌、崔泳兄弟的风采,他岂能毫无准备?虽说确实有些作弊之嫌,但对付他们,也不须拘泥于阳谋。
闻言,崔滔不由得怔住了,崔澄无言以对,崔敛与崔澹则呵呵大笑起来。
崔敦抚了抚须,道:“也罢,你欲自行向崔泌小儿复仇,我们便不干涉就是。只是,这般小打小闹,毕竟伤不得他的筋骨。”经此一事,他一眼便能看出来,自家幼子针对的究竟是谁。当初凶手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阿爷顾虑得是。”崔渊回道,“他已入仕途,为人又狡诈狠毒。只能趁他尚未起来的时候,将他彻底打压下去不得翻身,否则后患无穷。舅兄曾劝过我几回,我也权衡了几日,终究想通了。便同虞公(虞世南)、阎公(阎立本)、褚公(褚遂良)、欧阳公(欧阳询)一般,入得了仕途,也担得起书画美名便是。”
崔敦似是早已经预料到他的答案,面露欣慰之色,又难免暗自觉着与王家的婚事果然结得好。崔敛则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忽而大笑道:“吾家日后有望了!”
崔渊微微一笑,崔澄、崔澹则惊喜不已。崔滔听得,突然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他眯起眼睛,道:“阿爷,不若我也去要个实职做一做?”
“你?”崔敛斜睨了他一眼,“你能做甚么?可恨平康坊不像东西两市,还有市令管着。不然便让你去了,日日流连也算是尽职尽责了。”
崔滔噎住了,一时无言以对。崔澄、崔澹、崔渊三兄弟都笑了起来。
倒是崔敦笑道:“子由既然有心,不如从闲职做起罢。有上进之心便是好事,总比日日游玩狎妓好些。”
崔敛略作思索,接道:“也是。改日少不得让贵主出面,向圣人求一求了。”公主之子想出任闲职,圣人自是不会吝啬。且真定长公主向来得圣人喜欢,一个闲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崔敦道:“正好,子由与那些宗室子弟离得远些,贵主也可暂时从宫中那堆杂乱之事中出来避一避。”
崔澄、崔澹、崔滔、崔渊四兄弟听得,皆面露沉思之色。许多事情,之前暂时未波及到他们身上,如今却是渐渐避无可避了。尤其欲走仕途的崔渊,即使再不愿意,也须得卷进宫廷、朝堂的漩涡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崔滔:是啊,平康坊怎么就木有平康令呢……啧啧……
崔敛:……
崔渊:呵
☆、第一百零六章 新妇归宁
当崔家父祖辈的郎君们都齐聚在外院书房中的时候,正院内堂里亦是热闹非凡。崔笃、崔敏、崔慎三人正拿着传闻中的寿宴文卷,一字一句地细细品读。且不说崔渊的诗赋,便是崔沛、崔泌、崔泳等崔氏子们亦是大放光彩,令他们心中充满了身为博陵崔氏子的骄傲。此外,这文卷是崔渲亲手抄写的,笔迹如龙蛇狂舞,隐含锋锐正气,光是这一手字也值得鉴赏一番了。
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正询问崔简这两日进学的情况,崔简对答如流,侧首望见兄长们欣喜得近乎陶醉的神色,又背起了他家阿爷的诗赋。难为两首诗、一首赋,他背得一字不差,引得郑夫人、真定长公主连连夸赞。
崔简抿了抿嘴唇,露出了笑容:“我还背了先生作的四首诗。”接着,他便又琅琅背诵起来,一双乌黑的眸子亮亮的。不过,这一回却不似方才那般顺利,稍有些磕磕绊绊。每当他背不出来时,便悄悄望一望坐在小郑氏身后的崔会。崔会冥思苦想之后,便悄然无声地以唇形提示他。
两位长辈自然将他们的情状都看在眼中,连带着也夸了崔会几句,又说他们兄弟情深。待王玫领着一群端着食案的仆婢进来时,恰好听个正着。她与有荣焉地勾起嘴角,轻轻揉了揉崔简的头顶,笑道:“阿家、叔母、两位嫂嫂,不妨尝一尝儿整治的朝食?”
洗手作羹汤本便是新妇应做之事,但在五姓七家这般的世家当中,自然不需亲手下厨,立在旁边指点厨子便足矣。王玫已经下了好几回厨,次次食单都不重样,每一回都颇得郑夫人赞许。连崔敦也生出了些许好奇,点名要尝尝新妇的手艺。于是,趁着今日休沐,崔敛、真定长公主一早就过来了,她便又领了这个差使,去厨房忙碌了许久。
“阿嫂对你的厨艺可是赞不绝口,正好也让我尝尝。”真定长公主道,垂目看向食案。便见食案上摆着淡雅的青瓷碗碟:两个小碗中盛着绿意盎然的粥、以波棱菜点缀的?A??汤;一个大些的碟子中卧着浑然似透明般的翠色牢丸(饺子);另两个小碟里却放着同样是青色的糕点,一种糕点似是糯米青团,另一种却是沾了白芝麻过油煎成。
对于吃惯了口味浓重的荤腥之物的世家贵妇们而言,这几样吃食瞧起来便赏心悦目,尝起来口味也偏清淡一些,味道却出人意料地好。
王玫轻声道:“如今正是春日,儿便想着取些春意翠色,也应了这般好时节。而且,朝食吃得清淡些,也合了养生之道。”她好不容易让人试着漂洗面团得了些澄面,这才终于成功地做出了虾饺。至于青团却是加了剁碎的艾草,沾上炒制过的豆粉,更增了几分香味。她又担心这些看起来太素淡了些,于是用油煎了些青团,压成饼状,撒上白芝麻,看起来也令人颇有食欲。
用过朝食后,真定长公主看了一眼郑夫人,叹道:“阿嫂真是好口福。”
郑夫人不免失笑,便道:“贵主若是喜欢,便在这里住下就是。”
“阿嫂就不能让九娘随我回公主府么?”
“这却是不能。如今不光是我,怕是底下这一群都离不得九娘呢。”
真定长公主哑然,也觉得方才底下那群优雅吃着朝食的孩子们的速度似乎比平常快了不少。听见她们的顽笑话之后,崔英娘、崔简还眼巴巴地抬首望着她,让她忍俊不禁,心里也彻底柔软下来,笑道:“你们便安心罢!”
清平郡主见爱女这般情态,亦忍不住露出笑意,看了王玫一眼:“英娘这一阵也能吃得多些了。九娘还特地教厨下做了些味道不错的牛乳点心,她十分喜欢。倒令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九娘是好了。”
王玫笑着回道:“二嫂见外了。英娘这般惹人疼,为她做什么都使得,何况只是琢磨些吃食呢?”她见崔英娘生得如此病弱,心里也颇为不忍,自然绞尽脑汁结合青光观观主传授给她的养生方及后世所见所闻,想出了些小姑娘喜欢的吃食。
小郑氏也道:“九娘这般手艺,我还想让蕙娘跟着你学一学呢!”
李十三娘跟着叹道:“我若是知道九娘有这般好手艺,早便将芝娘送过来了。正愁着让她跟着谁学这个呢,总不能去厨下听厨娘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