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明叹了口气,“就剩一把骨头了,看来时日无多。”
“听说召见军机大臣了吗?”
述明摇头,“整天睡,我进去也没说上话,陆润领着远远看了一眼,大概喘不上来气儿,嘴张得老大。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么着还不如死了呢。都这个时候了,非拽着干什么?留也留不住了,还不如传位给六爷,大伙儿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就完了。”
佟家必定是死不了的,毕竟没有正面和豫亲王为敌过,他有不满,也就是让玉进宫和抬籍这两件事。要死的是容家,燕绥一上台,他们是个什么下场,真说不好。
“是该整治整治了,让他们家到处物色媳妇儿!”说起这个述明比颂银还生气,气的是自己的闺女不能赶在容实之前嫁出去。譬如婚事告吹了,一方先成家,剩下那个看表象就一定是被抛弃的,“他们家那么心急火燎的干什么?着急和佟家撇清关系?还是欺负咱们不好嫁,想看咱们笑话?”
颂银见阿玛义愤填膺,自己倒没那么生气了。说不好嫁,她的确是不好嫁。以前当着官,哪个婆婆也容不下一进门就能分庭抗礼的媳妇。后来呢,名声这么糟,更没指望了。
她笑了笑,“我嫁不掉正好,您不是要留我管家吗,我跟您似的,在内务府当一辈子差。回头从小辈里挑个聪明的哥儿好好带着,把家业传给他。”
述明说:“还是的呀,传来传去,传给别人了。我指着你将来有儿子,传外甥也比传侄孙强。再说天下父母心都一样,谁不盼着儿女好,我愿意你当一辈子老姑娘?”
她?懔松?,“愿不愿意的,不都是那样了吗。别较真了,谁让您没儿子!”
说到根底上了,没儿子是永远的痛,不过早习惯了,命里无时莫强求。述明背着手迈进衙门,“今儿中晌吃什么呀?”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回事”,敬事房太监到跟前打了一千儿,“回大人们,景祺阁传消息来了,郭主儿破了水,要生了。”
“赶紧看看去。”述明冲颂银使个眼色,“仔细着点儿,不能出错。”转头又问,“皇上那头回禀没有?”
太监说:“回了陆大总管,这会子必然知道了。”
颂银忙往外走,边走边示意亲信给容实传消息。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曾经无数遍的设想过这一天,事到临头,仍旧感觉急迫和失措。宫妃产子很寻常,但搁到现在却意义重大。
年下放过几天晴,接下来又是无边的风雪,正午时候天也是灰蒙蒙的。颂银加紧步子往景祺阁跑,派来伺候的人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那一向乏人问津的冷宫骤然热闹起来。郭主儿的额涅和舅母在她临盆前一个月就已经进宫陪护了,虽都是当家太太,自己家里把得了舵,宫里处处是能耐人儿,她们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没有依靠。见了颂银上前叫了声小总管,“您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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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银安抚她们,“不要紧的,接生的都经由内务府千挑万选,靠得住。太太和舅太太只要瞧好了贵人,等小主子落地赶紧接手抱过来就成。”
郭太太战战兢兢的,“我心里有点儿怕,皇上会来吗?”
颂银慢慢摇了摇头,“来不了,宫里有规矩,皇上在养心殿等消息,回头由太监往御前报。”
进门瞧郭主儿,她躺在那里,眼睛明亮,“我要生了。”
颂银嗯了声,“有点儿疼,您坚持住,熬过去就好了。”
“我能生个公主吗?”她还惦记着慧妃的女儿,因见过一回,一门心思想要个那样的漂亮孩子,将来好打扮她。
颂银说:“这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要是老天爷想让小主子有一番成就,恐怕不能是女孩儿了。其实阿哥也很好,聪明能干,大点儿就能保护额涅了。”
她却忧心,“万一像西门大官人似的,那可怎么办?”
颂银愣了下,发现不该给她看那种书,看得一脑子乱七八糟。不过还真说不准,皇帝这爱男人的毛病不知会不会遗传给孩子……但现在终不是担忧这些的时候,先让孩子落地是首要。她一味的宽慰她,“那话本子怎么当真呢,都是写了供人取消的玩意儿,您且放宽心吧!咱们眼下要着急的不是这个,是先把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余下的往后再说。好好带他,别让他像您似的瞎看闲书,就成了。”
郭贵人受了冤屈,“那些闲书还不是你带给我的嘛。”
她喏喏应着:“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不让您看这个了,您先静下心来生孩子吧!”
阵痛突来,她皱眉吸了口冷气,“不成,等往后你要淘换更多给我。我在宫里寂寞,有了那些话本子才好打发时间。”两手拽着红绸,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说……给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生孩子,我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真说不上来,这就是宫里女人的宿命。一般进了宫,不都这么活着吗?
她蹲踞着替她擦了擦汗,“别想那么多啦,就想着您的公主吧!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和她见面啦。”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我不害怕,我有劲儿,一定能把她生出来。”
颂银退出来,见各处已经有禁军防守,往门上一看,容实就在那里,压着腰刀,鲜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对她轻轻颔首,她心里安定下来,知道他都布防好了。郭贵人这胎不管是男是女,至少能保他安然无恙。
她转身命人往阁里送炭盆,因炭燃得烈,产房窗户得开一条缝用来换气。她站在窗下指派太监站班,“盯紧了,出半点差错大家都活不成。一伙里彼此也得留神,谁要是有可疑,外头侍卫处的人等着请君入瓮。”
众人齐声应??,她这话不光是说给外头听的,也是说给里头伺候的人听的。各自留个心眼,就算混杂了豫亲王的人,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门上瞧,他已经不在了,想是往南边请旨去了。
颂银在檐下站着,心里油煎似的。她阿玛匆匆赶来,各处都打点好了,专门来听信儿的。朝阁门上瞧了眼,“怎么样了?”
她说:“才着床的,且早着呢!”听见屋里哀哀一声悲鸣,心头紧了一下。朔风渐起,她跺了跺脚,觉得身上的血都冻住了,舒展不开。
述明走近一些,轻声道:“养心殿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要照我的意思,这会儿应该宣内阁大臣进宫候旨了,可那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颂银感到惊讶,“容大学士也没来?”
“不得旨意,谁能进来?”述明摇了摇头,“万岁爷许是病糊涂了,这程子养心殿反倒束手束脚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皇帝不下令,只怕容实也施展不开手脚。她忽然感到惶骇,“阿玛,万岁爷是不是已经……”
述明瞠着两眼喃喃:“不会吧……难不成秘不发丧……就等着郭主儿这胎?”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御前的事儿他们都隔着一层,这会儿大概只有陆润知道情况了。
风大,把他们头顶上暖帽的红缨吹得东倒西歪,颂银对插着袖子呆呆望阁门,里面传出郭贵人的惨叫,一声一声的,那么?}人。似乎是不大顺遂,两个时辰过去了,一直没有好消息。眼看天擦黑了,小太监撑着顶杆儿来挂灯,雪变得更大了,从一片温暖的光里划过去,纷纷扰扰,扯絮似的。
里边一拨人忙着,他们在外团团转。这个孩子的降生已经不单是迎接新生命那么简单了,他身上承载了他们这些人的希望,皇上迫切需要一个阿哥,他们也迫切需要。拥立一个小皇帝,总比和那位豫亲王斗智斗勇来得简单。
忽然哐地一声响,把人吓一跳。抬眼看,对面抄手游廊里的小太监往殿里运热水,一个疏忽打翻了铜盆,像一记霹雳似的,砸在人太阳穴上。
述明嘶地吸了口气,不好骂娘,咬牙道:“杀才,忙什么?腚上皮痒痒?”
颂银回头看,已经好一会儿没听见郭贵人的声音了,不知里头情况怎么样。正忧心,猛然传出孩子的哭声,石破天惊。颂银忙挤身进去,几个奶妈子正给孩子擦洗包裹。她看了郭贵人一眼,只是乏累些,没有什么大碍。过去问是男是女,奶妈子说:“小总管往御前回话吧,是位阿哥爷。”
无论是不是阿哥,都得说是阿哥。她心里有数,但必须看个明白。孩子包在襁褓里,嬷儿把一角揭开让她过目,两条孱弱小腿间挂着一把小茶壶,和女孩儿不同,那就说明一定是男孩了。她心头大喜,嘱咐郭太太和舅奶奶寸步不离地看顾着,“我这就去回话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万岁爷。”
她从殿里出来,告诉她阿玛一声,“是位阿哥,我上养心殿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