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施晏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意暂且寓居宋府,无事得闲时帮着府上的婢女媪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待日后北方的时局稳定些,她便离了宋府去锦官城过逍遥日子。
宋府人口比之旁的世家大族算不得复杂,年近七旬的薛夫人统共育有两子一女,独女宋微澜年十六时外嫁兰陵,过后五年与夫郎诞育两子。
薛夫人已逝的长子宋临文武双全,三十出头便已官至从二品河东节度使,弱冠之年迎娶甄氏女,数年间诞下三子一女:大郎早夭,二郎宋珩天资聪颖,自幼熟读兵法,少时便已精通骑射、臂力惊人,后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比之其父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唯独婚事上不甚顺遂,至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三郎宋聿未及弱冠便娶了世交家的嫡长女,夫妻二人恩爱非常,至今未有妾室,育有一子;大娘宋清音是太原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外嫁至兰陵,前些年随夫郎去往长安赴任,至今已有三年不曾归家。
她的次子宋铭则与兄长宋临大不相同,自少时起便荒废课业,素日里专爱与人做些吃酒玩乐、斗鸡走狗的勾当,及冠后更是好色昏聩,因无功名官职在身,尚未娶妻时便已有了三房貌美妾室,这还不算被他糟蹋了去的婢女和外面的粉头。
那宋铭虽是个风流成性的,膝下却只有一儿一女,四郎乃妾室王氏所出,如今不过一十二岁的年纪;二娘方是正妻高氏所出,去岁二月才及了笄,名唤清和,生得面如桃李、肤白如瓷,性子娇俏活泼,颇得宋老夫人的欢心。
这位宋二娘颇喜甜食,自施晏微去了厨房,最是爱吃施晏微做的糕点,昨日傍晚宋珩归府,瞧见宋清和后不过随口道了句“二娘的脸瞧着比我数月前离府时圆润了些”,宋清和听后当即就委屈地微皱起眉咬住下唇,看上去显然是有些不高兴。
身侧的薛夫人见状装腔作势地拍了宋珩的小臂一下,责怪似的语气:“好端端的你招二娘做甚,没个做阿兄的正形。用过晚膳后快些沐浴更衣过去给你阿翁、阿耶上柱香是正经。”
本是一句玩笑话,宋清和似是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今日晨间颇为郁郁地对着金背铜镜子端详好一阵子,最终只在午后叫身边的侍女去厨房要一小盅双皮乳酪送来。
“这倒可惜了,听针线房的翠儿说,家主六尺四有余(唐朝一尺约30.7厘米),生得金质玉相、英武不凡,放眼整个太原,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家主这般品貌身量的郎君。家主如今既已归府,杨娘子总有见到他的时候。”
善儿的话打断施晏微的思绪,她才堪堪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一声。此时蒸笼内的牛乳早已蒸好了,施晏微将那小盅取出来静置放凉。
门外传来刘媪的声音,随后帘子被人挑开,宋清和屋里的二等侍女银烛笑盈盈地迈进来,略往后偏头听刘媪说话。
二人进到厨房,刘媪也止了话语,往边上去看喜儿菜摘得如何。
银烛缓步走过来,笑着问施晏微:“杨娘子,小娘子的双皮酥酪可制好了不成?”
施晏微往膏面上加了蜜红豆和葡萄干,莞尔一笑看向她:“你来得赶巧,这会子刚放凉凝成膏子,正好吃呢。”
银烛生得面如银盆眉若绿柳,笑起来时两个浅浅的酒窝,清秀脱俗,因她常往厨房这边跑,又是个爽利人,一来二去便和施晏微混了脸熟,结成好友。
“杨娘子原是府上贵客,倒是劳烦你今日无事,亲自下厨。”
施晏微看眼窗外,将那小盅盖上盖子往食盒里放了,莞尔一笑道:“你这张嘴惯是会哄人的,快些回去吧,莫要让小娘子等久。赶明儿得了空再来找你说话。”
银烛接过食盒,压低声音同她说上两句俏皮话,自去了。
翠竹居。
薛夫人与宋珩分坐于罗汉床②的两侧,紫檀雕花炕几上置着青花缠枝香炉,白瓷银花口盘里是应季的鲜果。
“当初你阿耶久攻晋州不下,后又在营州失利丧命,二郎此番大破晋州,你阿耶泉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薛夫人说话间想起自己那短折而亡的长子,不觉微红了眼眶。
宋珩闻言微垂了眼眸,眼底染上一抹沉郁,沉默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润嗓。
薛夫人见状暗暗懊悔不该提起他的耶耶,遂将话锋一转:“依稀记得你那副将卫三郎三年前丧了妻,膝下只一个女郎,如今可续弦了不曾?”
宋珩淡淡道出两个字来:“尚未。”
薛夫人听后思忖片刻,微垂了首轻叹口气幽幽道:“他倒是个长情的。”说完看他手中的茶盏一眼,复又开口:“这君山银针乃是前年的陈茶了,你用着可好?”
君山银针乃是产自洞庭湖上的小岛,产量十分有限,加之近两年宋珩与湖南节度使的关系愈加紧张,不大容易得了,是以自去岁起,宋珩常饮的茶改为蜀地的蒙顶山茶。
宋珩道:“甚好。想来祖母这处也不多了,下回叫人给孙儿泡些寻常的茶即可。”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告辞离开,宋老夫人打发浣竹去请施晏微过来。
浣竹才出了翠竹堂,空中却不知何时聚了好些阴云,她心有不安地加快脚下的步子,身上却还是淋了好些雨。
“外头落着雨,怎的不打把伞,瞧瞧,身上都湿了,初春风凉,可仔细着莫要受凉伤寒才是。”离门近的刘媪一面说,一面去取干净的巾子过来。
浣竹接过巾子擦着发,与人道过谢后看向施晏微温声道:“才刚去你院子里寻你,没找见人,猜你应是坐不住,在膳房帮忙,果在此处见你,可见我想的不差。太夫人打发我过来请你往翠竹居里去一趟。”
施晏微点头应下,见她乌发湿润,关切道:“浣竹姑娘淋了雨,擦干衣发、喝碗姜汤暖暖身再回吧,倘若受了寒,又怎么伺候太夫人呢。我这会子就去翠竹堂,待见到太夫人向她言明此事,想来应是无妨的。”
善儿闻言笑着附和两句,去菜篮里取了块姜出来,浣竹觉得她的话在理,同厨房众人道声谢后往灶台边的矮凳坐下取暖擦发。
雨滴打在墙边的芭蕉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施晏微撑开绘着芰荷的竹骨油纸伞,迈下台阶出了院子往翠竹居走去。
施晏微转过屏门进到园子里,满园青翠萦目,红紫迎人,花光柳影;白绫重台履踏在石板上溅起点点水珠,裙边和绣鞋沾上泥水,甫一抬首,照见不远处石桥旁的凉亭内立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郎君,着一袭玄色的云纹圆领长衫,施晏微稍稍侧目,发觉那人似乎正在看她。
银蝶钗
女郎莲步轻移,身着月色白绫中衣、天青色窄袖半臂,腰束柿蒂纹高腰绿罗裙,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间不过两朵纱堆的绢花和一支银制的步摇,雨幕中清冷如月,气质如兰。
宋珩凤目微凝,于亭中静静打量着她,即便他不近女色多年,一时间见了此等玉质娉婷、清丽绝俗的女郎,亦觉赏心悦目,虽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却并未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二人目光相触,入眼的男子伟岸健壮,脊背挺拔如松,即便隔了些距离,施晏微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形高大,竟是将她从前见过的郎君都比了下去;若此刻来至她跟前,指定能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遮掩了去,逆光落下一道如山的阴影来。
如这般极不常见的身量气度,不消多想,定然是宋家家主、定北侯宋珩无疑了。
耳畔雨声潺潺,施晏微暗自揣度着是否要进前同他打个照面问声好,忽见一身材匀称地小厮撑一柄竹骨油伞往亭中疾行而去,立于阶下隔着雨声同宋珩说话。
宋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接那小厮递来的伞,撑开后长腿迈出亭子,却是大步往东院去了。
这边,施晏微提裙踏过石桥,穿了曲折游廊往西边走,又经一处假山和两段长廊方至薛夫人的翠竹居。
因薛夫人素喜竹、荷,那翠竹居的前院便请巧匠凿了一泉,挖暗渠引活水至此植芰荷,又恐湿气太重,平日里只在后院住着,独宴客时会往前院里去。
水中可见数十尾赤鲟公①并龟、虾、蟹等水物,碧绿荷叶与院内修竹、松柏相映成趣,清幽雅静。
彼时雨打荷叶,水上泛起点点涟漪,一只绿壳龟趴在石缝里躲雨,慢吞吞地转动着脖子,施晏微看了觉得有趣,索性立于水畔驻足片刻。
正看得入神,忽听窗下传来一道清脆女声:“杨娘子莫不是看那赤鲟公看痴了不成?雨天巴巴在水边站着也不怕沾了寒气,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施晏微抬头看她,朝人莞尔一笑应了一声,继而随瑞圣过了前院往后院而去。
“太夫人,杨娘子过来了。”瑞圣说话间替施晏微将伞往墙边放了,而后抬手推开梨木雕花鸟隔扇让人进去。
紫檀木绘岁寒三友围屏前,双鬓微染寒霜的薛夫人端坐在朱漆梨木条几的右侧,笑着唤施晏微莫要多礼,快些往她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