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从宁寿宫回来的章晗听到陈善昭让路宽捎带来的话,立时明白这位当父皇的又在打什么主意。之前早一步得知陈曦魂不守舍出了乾清宫,她就立时去了顾淑妃那儿,和惠妃敬妃一块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叶子牌,算准陈曦应该不会久留方才回了坤宁宫。此时此刻,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去东配殿看看,把长宁公主召来。”

果然,不一会儿,来的不单单是陈皎,还有奉了她懿旨陪着陈皎一块读资治通鉴的齐晓。屏退了人下去,她便看着陈皎说道:“明月,你从年初开始读资治通鉴,现在读了多少?”

“才起了个头呢。”陈皎立时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书怎么这么长,史记汉书都比不得!”

“史书如镜,多看看不是坏事,光读也不行,这样,这两日你写一篇读史的小记给我。”见陈皎一时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章晗微微一笑,三言两语把要讨价还价的女儿给打发了下去,这才对齐晓说道,“太子刚刚在乾清宫似乎吃了一顿训诫,到坤宁宫却又不防我去了宁寿宫,因而扑了个空。这样,尚食局刚刚酿的玫瑰露才送来了几罐,你带人给太子送一罐去,再让小厨房去做几样他最爱吃的点心一并送去。”

虽说是宫正司司正,但除了之前案子最要紧的那些时候,一直跟着秋韵,一路亲眼目睹了从拿人到最终定案的所有过程,其他时候齐晓几乎都在坤宁宫,不是陪着长宁公主陈皎读书,就是陪侍皇后章晗日常起居。或跟着去宁寿宫见各位太皇太妃,或跟着去各式祭祀,唯一遗憾的是三月初已经行过先蚕礼,她未能有福分目睹,只能暗自在心里遗憾罢了。因而,这会儿皇后又派了她去东宫,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皇太子出入坤宁宫,她也是几乎天天见的,可此次一到东宫春和殿见到陈曦时,她却隐约觉得太子仿佛一直在走神。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陈曦竟是在此刻正好抬起头来。四道目光一碰,她连忙扭头,再想退出门时却已经晚了。

“齐司正,孤有一件事要问你。”

本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打定了主意。父皇不说,他自己又想不通,那便索性再听听当事人的说法!

番外六 晨曦(九)

陈曦这位皇太子素来规矩大,敢于在东宫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早年间就已经绝迹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皇太子要问话,跟着齐晓过来的坤宁宫中人,全都敛气息声退了出去,而陈曦当成书房的春和殿东暖阁本就是禁绝闲人进出,这会儿就只剩下了这一男一女两个。面对这种情形,齐晓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正色行礼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

“齐司正,孤曾经问过你,宫正司这一次办案,牵连广大,纵使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铁案,但仍是让人怨声载道,你是否怕人言可畏,你却答说为父皇母后效力,乃是三生有幸。可吕宫正是跟着母后多年的人,深受信赖,经此一事虽则是看似人人敬畏,但日后却不免集谤于一身,她就不知道么?”

此话一出,齐晓顿时神色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曦看了好一阵子,她这才下巴微微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说,如此看似立威,实则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情,与其让吕宫正这个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亲自去办,还不如挑一个处事严苛不讨好的人出面,把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揽在身上,事后再让吕宫正收拾残局。于吕宫正来说,不用承受别人怨恨,反而坐收别人的感激,岂不是更好?”

落地便是太祖皇帝的第一个重孙,其后作为皇长孙养在坤宁宫,从小由太宗皇帝亲自教导长大,而继而又是从皇长孙而皇太孙,如今又成了皇太子,在陈曦记忆之中,除了亲长和弟妹,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地和自己讲话,他一时不禁被这种口气给激怒了。然而,他却硬生生按捺住了心头火气,冷冷问道:“不错,孤就是此意!”

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齐晓自然知道祸从口出,可刚刚这话却仿佛止不住似的直接从嘴里迸了出来。听到陈曦竟是承认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才淡淡地说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总有君临天下的一天,届时天下臣民之中,总有个亲疏远近。倘若因为喜好不同,就把那些容易得人赞美的事情交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把得罪人甚至一个办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情丢给自己讨厌的人,那朝堂会是个什么模样,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这口气比刚刚何止严峻了一倍,但陈曦听在耳中,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让自己回来自己思量的意思。身为君王,爱憎喜恶是没法避免的,可越是信赖爱重的人,越是要放在严酷的场合关键的位置加以磨练。就好比秋韵明明是母后最信赖的女官,却把这件在宫里宫外掀起轩然大波的案子交给她去办,让她去承受那种非同一般的压力,看似母后不爱护人,但这种重用何尝不是最磨砺人的?

见陈曦默然不语,面色变幻不定,齐晓何尝不知道自己刚刚这话说得重了。当初北监高祭酒对父亲有知遇之恩,而竭力请其去当那一个小小的八品绳愆厅监丞,她一度认为那是高祭酒有意把性格执拗的父亲置于风口浪尖上,自己乐得清闲,她心里不是也恨过人家?要不是她那次情急之下在父亲面前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记得那一次,父亲的话比自己此刻说得更重。

“你以为我区区一个举人真的能够压服那些出身各异的监生?哪一次绳愆厅动板子的时候,高大司成不是亲自镇场,哪一次打完之后,他不是亲自训诫!打从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开始,人人都知道我是他亲自请到国子监的,让我背骂名担责任,那也得我背得起担得了!当多大的官,就得承担多大的责任,若是以为让别人担责就能够做得好事情,此等只懂权术的小人不会有真心朋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从小到大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滚回去闭门思过!”

因而,她定了定神,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太子殿下,臣女适才确实是僭越了。但臣女入宫正司虽说时日尚短,每日能够跟着吕宫正的时间也并不多,却还知道吕宫正为人处事最为公允,从不忧谗畏讥。再者,宫正司掌的就是纠察和谪罚,这次只不过是激起的波澜大了,从前何尝就不得罪人?但吕宫正这几年一直甘之若饴,认为能够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她分内之事。而且,皇后娘娘能够把最要紧的事情交给吕宫正办,何尝不是最大的信赖?臣女只有这些浅薄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垂询,臣女告退了。”

直到出了东宫,背后也没有再传来皇太子重新召见的声音,齐晓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一则是天气炎热,二则是刚刚春和殿东暖阁内竟然并未摆放冰盆,三则是……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但皇太子的威仪确实并不亚于皇帝,尤其是那瞪视之下仿佛随时随地会发火的架势。反倒是她在坤宁宫中常常见当今天子陈善昭,素来觉得皇帝温文和煦,纵使偶尔应对垂询也不像此刻这样差点惹出大麻烦。

好在皇太子既然没有即刻发作,她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今后她对皇太子敬而远之就是,想必皇太子也不会想听她那些不好听的话!

晚间陈善昭驾临坤宁宫的时候,便听章晗说起派了齐晓去过东宫,据人回报说,似乎两个人在东暖阁中有过一番小小的针尖对麦芒的争执。他一时有些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方才挨着妻子坐下说道:“他今天来乾清宫见我,话里话外都是不明白为何宫正司会让案子波及如此之广,我解说了两句,他总算是明白了。可临到末了,他却问我,为何这种事情要让秋韵去当众矢之的,而不是随便挑个人去得罪人,事后再让秋韵去收拾残局。朕没答他,打发了他自己回去想。结果,他到你这坤宁宫又扑了个空,却不想你给他派了个当头棒喝的人去。”

“我也只是试一试那丫头。”章晗唇角含笑,随即轻声叹道,“他固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是落地就天下太平,固然经历过几番变故,但和你当初在京城,独自面对那么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终究还嫩了些,所以才会动这样看似聪明的念头。”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路宽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陈善昭顿时哂然一笑,又看着章晗说道:“看看,这心急的小子,等不了第二天,非得这时候来搅扰咱们!”见章晗但笑不语,他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他进来吧!”

尽管如今是大晚上了,但陈曦仍然是一身整齐的冠服。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之后,他站起身后沉声说道:“父皇,母后,儿臣今日来,是为了父皇白天的那番教诲。儿臣虽则是多年来一直读书听讲,又看过奏本,旁听过朝议,然则真正为人处事仍然有颇多疏漏,自诩能够看懂大局,但实则每每以偏概全。”

听到这样的自我剖析,陈善昭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从小就知道肩上责任重大,读书理政从来都不曾有过懈怠,内外臣子往往交口称赞。只消多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明白疏漏在何处,渐渐改过就行了。”

“多谢父皇提点。”陈曦深深低头再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把心一横道出了今晚的真正来意,“三月的会试殿试后,父皇褒奖了北监上下,于南监却是申斥,此消彼长,听说南监祭酒已经三次上书请辞,父皇一直未曾允准。金陵乃太祖龙兴之地,南京官自胡彦进京后,群龙无首,几乎沦为了养老之地,以至于南京国子监这学堂重地,竟也渐渐不及北监。所以,儿臣请命前去南京,一则是视察南监,二来考选南京官,三则是应天府去岁报了一次涝灾,儿臣也想看看民间是何情形。儿臣从前跟着太宗皇帝北巡,固然也曾经微服过,但凡事有太宗皇帝分析判断,儿臣只是从旁观摩,这一次,儿臣想自己去好好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

儿子竟然把自己刚刚的话给换个法子说了一遍,陈善昭顿时愣住了。良久,他方才听到一旁的章晗开口说道:“晨旭,你这是都想明白了?”

陈曦看着父亲那踌躇不定的表情,突然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但儿臣身为储君,于天下所知却依旧不够。父皇在儿臣这年纪的时候,非但得太祖皇帝嘉奖,而且所作所为常为时人称赞,而如今别人赞儿臣,不过是因为儿臣是东宫储君。请父皇允准儿臣所请!”

陈善昭打量着面上早就没了稚气的儿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该早日大婚了。”

“选妃之事,悉由父皇母后做主。”

面对这么一句毕恭毕敬挑不出理来的话,陈善昭登时为之气结。等到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发了儿子走人,他忍不住对着章晗抱怨道:“看看,他的意思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他都不在乎。我当初这个年纪哪里像他这样无趣!这小子,朕要不答应,他难道还能偷偷溜去南京?”

“他又不是你。”章晗若无其事地摇了摇手中的宫扇,随即才慢悠悠地说道,“他顶多一日跑上三四次乾清宫,用无数大道理意图打动你罢了。”

陈善昭闻言不禁嘿然一笑:“是是是,他也不是你,做不出给咱们下药自己偷偷溜走的事!”

夫妻俩彼此对视一眼,最后同时叹息了一声。这儿子……看起来竟是比女儿更愁人些!

番外六 晨曦(十)

随着皇太子前往南京谒孝陵的消息,朝廷之中起了一阵子不小的波澜。储君远离京城,远离圣驾,从古到今都是莫大的祸患,然而,当今天子即位便册立了嫡长子陈曦为皇太子,其他两个嫡出的皇子年纪都比皇太子差好些,而且各有所好。齐王陈?F胸无大志,反倒是对那些匠艺小道感兴趣;鲁王陈昊从小喜好练武,辽王此前留京期间亲自教授其武艺,又留了好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给其作为教习。

如此一来,皇太子的地位至少从目前来说稳若泰山。

然而,当被皇帝召见的夏守义和张节得知了陈曦所请微服之事,立时异口同声连连反对。然而,陈善昭素来是最擅长说服人的,摆事实讲道理,足足磨了两个时辰,终究让这两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接受了此事,但却提出了多派护卫跟从等等诸多条件。陈善昭满口答应把人送走,却又让人去召宋宜。

作为当年的东宫旧人,睢阳伯章昶的姻亲,宋宜在陈善昭即位之后就以老迈体弱为由致仕,现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此番入宫,尽管知道天子见召决计是有什么不容易的差事,可当听明白陈善昭的言下之意,宋宜仍是不禁暗自咋舌,随即便苦笑了起来:“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实在是惶恐。可太子殿下自有师长,而且此行是谒陵正事,微臣如今已经告老致仕,跟着南下恐怕不妥当。”

“妥当不妥当,只是朕一句话的事。宋先生如果要名分,朕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起复了。”陈善昭笑容可掬地看着宋宜,见对方立时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这才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宋先生,朕知道因为你和章家是姻亲,再加上从前不过是秀才,所以朝中文官不少都有些轻视之意。你自己不想声张,朕也就不会把你昔日做下的那些惊天动地大事公诸于众,但朕自然不会视你为平常人。太子乃国之储贰,虽则自小读书习武,人人称之为文武兼通,但于世情民意,洞悉人心,提纲挈领等等事情上,仍是不免有所缺憾。朕请你随侍太子,是因为他面上宽和,实则执拗,需要一个说话能让他听得进去的人。”

“皇上既如此看重,微臣从命就是。”

知道陈善昭一旦打定主意几乎就不可能更改,再加上这番话着实诚意十足,宋宜思量再三,最终答应了下来。出了宫的他索性便径直去了睢阳侯府,一踏进章锋和章刘氏那院子,听到里头传来了老友那声若洪钟的笑声,他就知道是章锋必定又抱着章昶刚一岁多的那个宝贝儿子在取乐。果然,当常来常往的他进了屋子,就只见不但章锋和章晟都在这儿,就连此刻应当在衙门的章昶竟然也在。

“宋先生可终于从宫里出来?”章昶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便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和大哥才在打赌呢,说皇上会留你多久。”

“你们哥俩这是要我好看是不是?”宋宜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上来见过自己这个岳父的章晟,对章锋点了点头,等到兄弟二人知情识趣地把屋子里的人都遣开了,他方才开口说道,“皇上点了我随侍皇太子。”

“谢天谢地!”章昶立时双掌合十念了一声,见宋宜面色不善,他便笑眯眯地说道,“是皇后娘娘透出口风后我建言的。思来想去,朝中忠臣良将不少,但和宋先生您这般可靠又信得过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位!”

章昶刚刚说谢天谢地而不是果然如此,宋宜就已经有些猜测了。此刻发现章锋含笑不语,章晟则是笑容可掬,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章家父子三个联手给卖了,一时为之气结,指着三人便恼火地叫道:“好啊,你们就看不得我过些安生日子!”

“宋兄,皇太子虽说少年老成,但终究历练还不如当年的皇上。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性子又不一样。”章锋轻咳一声,随即才诚恳地说道,“皇太子身边总要有个可靠而又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金陵虽不是什么险地,但毕竟迁都这些年后,风头都给京城盖下了,南京官究竟是何打算,这些都说不好。要是我们父子三人能跟着,断然不会劳动你,可我们不能,只能偏劳你了。”

宋宜本就是发发牢骚,见老友诚恳,章晟和章昶都是打躬作揖,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如今的南京,真心不是什么善地……太子殿下这是迎难直上啊!罢了,国有贤君,天下之福,皇上皇后苦心,你们一家子有这样护犊子,我这把老骨头跟着动一动就是!”

外头在预备随行皇太子随行车驾和随从人等,东宫在打点陈曦的行装,而陈曦却只叫来了心腹罗?^,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话:“外头的车驾随从等等都是给人看的,我已经禀报了父皇母后,三日后你跟着我,还有宋先生,此外大约还有些明里暗里的护卫,咱们微服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