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终于还是痛下了决断。当年父皇编撰的盛世大典,尽管抄写了两套珍藏在南京和京城,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最终付梓。这一次,他以印书怀念父皇为由,把我那第二个侄儿和第三个侄儿派了去,带着十个从全国搜罗来的书法家负责抄写刻版印制。因为人少,这一抄,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他们除了那些精擅书法的儒生之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可以笼络的人,而他们一度搜罗交好的官员们,也大多数都被大哥打发到了天涯海角任职。

至于皇太子,则是被大哥直接派去了巡查天下受灾之地。无论是洪涝旱灾,还是蝗虫天灾,他都让金枝玉叶的皇太子亲自去赈济巡视。每一次我见到回京的皇太子,都能发现人成熟长大了。因而五年之后兄弟三个再次聚首的时候,尽管他们还不可能真正和睦有爱,但终于拉开了差距……顶多是彼此不理会,不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看着让人心里不痛快。

时光就这么翩然逝去,从长宁郡主到长宁公主到长宁长公主,一晃我已经历经了三朝,膝下的儿女们给我添了孙儿孙女,曾经叱咤风云的长辈们,也都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而成了睢阳侯夫人,和我素来要好的顾仪,竟然也比我早走一步。最后,就连大哥,也终究弃我而去,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大嫂,还有我这个唯一的长宁大长公主。举宫素白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在我出生后过世的曾祖父太祖皇帝,想到了和祖母仁孝皇后几乎是前后过世的祖父太宗皇帝,想到了含笑逝去的父皇仁宗皇帝……因而,看着那大行皇帝的神主,大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那一次,我在灵前昏厥了过去。

最喜欢热闹喜庆的我渐渐更多的时间都呆在家里,伴着我家里那个最喜欢琢磨各式石碑,最喜欢各式钟鼎,仿佛喜爱这些死物更多过我的老好人。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回忆往事,成天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看着他的时候,那些不知道的人甚至难以相信,他曾经是当年父皇即位第一次殿试中选拔出来的榜眼。那一科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大儒传人,那一科的探花是温润如玉的俊俏郎君,在这一前一后的衬托下,面相忠厚形似书呆子的他很不起眼,可金殿传胪的时候特意溜过去看热闹的我,就偏偏一眼相中了他。

当他成为我的驸马时,还有人指摘他的文章徒有其表,不过是父皇为了我这唯一女儿的夫婿能够有个好名头而已。可他从来都不争不辩,纵使同年惋惜他因为尚公主而丢了大好前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婚后的日子都是他让着我,每一次遇到我发脾气,在他三两句话之下,我都仿佛是打在棉花团上的拳头一般使不上气力。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没有父皇母后的知心默契,没有大哥大嫂不时发生的激烈碰撞,更没有别人家那般情深意切,抑或是鸡飞狗跳。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当初我倘若选择了别人,是否还会是这种平淡无波的日子?

可惜没有如果。当年那一科的状元四十而魁首,年过五十便早早撒手西归;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探花郎,蹉跎仕途几十年,临到老终于升任四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早已经是鬓发苍苍满脸皱纹,仿佛比我家的老好人还要憔悴。那一科的其他同年们,有的官居一品万人敬仰,有的贪墨无数百姓唾弃,也有的平平淡淡再无声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被点了驸马,可当他在一场看似平平常常的风寒中一病不起,最终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比平常的时候更加明亮。

“明月,我小时候就喜欢金石,可家里人都指斥这是玩物丧志,逼着我读书科举,我喜欢写文章,但我不想做官,更没有自信能做一个好官。幸好,仁宗皇帝点了我为驸马。这辈子我最得意的是,就是收藏了那许多珍贵的钟鼎碑碣,写了不逊于前人的金石铭录,娶了你这心地好的公主……”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尽管他把我和那些死物相提并论,但我却不觉得恼,甚至抓着他的手和小孩子似的嚷嚷,眼看着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父皇母后大哥一样离我而去。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卿卿我我的字眼,可他带给我的,是几十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孀居的我变得沉默寡言,尽管新君对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礼遇备至,但我却再也没进过皇宫。两个有了出息的浑小子如今都很孝顺,一度想要带着我出京游山玩水,抑或是想带我去别业散散心,我却都没有答应。甚至最疼的小女儿要接我去她那儿小住,我也同样没有松口。没有男主人的公主府正房空空荡荡,可恍惚之间,我却总觉得逝去的亲人们都还在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和我说话,陪我解闷。

八十大寿的时候,公主府中热闹非凡。那些我已经分不清记不得的晚辈们给我磕头,说着些千篇一律的贺词,满脸堆笑地恭喜着我这个大齐朝寿数最长的公主。那一天,戏班子喧闹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公主府,走到哪儿都能够听见。而亲自莅临的当今天子,更是让满堂宾客惊叹艳羡。喝过那杯侄儿双手呈上的寿酒,我没有看那些珍贵的寿礼,只对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我想再去登一次琼华岛上的万岁山。

腿脚已经不利索的我是坐着肩舆登上了那座万岁山的。相比印象中的那座小小山头,如今的万岁山周围遍植树木,四处香花鸟语,赏心悦目。可是,我的眼睛里却只有那脚下那巍峨的皇宫。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依偎着父皇母后的地方,也是我最终和命中注定的老好人相遇的地方。靠在肩舆靠背上的我看着这久违的熟悉建筑,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惦记。

今生如此,了无遗憾。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父皇母后的女儿,还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只有波澜壮阔,方才是人生。

番外五 荣华谢后

南京城中,最贵莫过于卫国太夫人,这是整个南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谁都知道,即便是作为卫国公夫人的嘉兴长公主,对于婆母不但孝顺备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门会客时,从来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贯走在卫国太夫人身后,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底下有个尊贵儿媳的婆婆。这些也就罢了,卫国太夫人的那些庶子们,一个个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后非但不曾乌眼鸡似的乱争一气,每逢卫国太夫人做寿,都会尽心竭力置办寿礼,每一年那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无数闹家务的勋贵府邸眼红到死。

这么多年过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妆台前看着里头那满头银丝的自己,她摆手制止了要往上头插那支红宝石凤钗的丫头,淡淡地说道:“换那支青金石的。”

今天是母亲七十大寿,身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的顾钰把家务事都交给了长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帮忙操持。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娘,这喜庆的日子,那一套红宝石的头面总喜庆一些。”

“年纪大的人,这些年轻时喜欢的颜色再也压不住了。”王夫人侧头瞧了一眼同样不再年轻的女儿,眉头一挑笑了笑,“你从前还不是爱大红的?可现在宝蓝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么素淡穿什么,这会儿倒劝说起我来了。”

被母亲这一说,顾钰顿时无话。眼看着母亲梳好了那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上那几支朴素却不失别致的发簪发钗,继而带上了褐色嵌着绿玉的暖额,等到丫头仆妇们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头看着玻璃镜中的人影,含笑说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们看到您这精精神神的样子,必然都要围着您问养生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把心磨练得坚硬一些,也就是了。”王夫人说着便侧头看了女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是也历练出来了?”

见顾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随即又平静了下来,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绪变化,站起身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姑娘们,都羡慕当今皇后的福气。丈夫一心一意,儿女孝顺知心,上头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换做寻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来的。可这种情形终究凤毛麟角。男人大多数都是一路货色,即便那些只守着妻子一个的男人,倘若真的诱惑足够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怀不乱的人物,也就是传说典籍里头的事情。女人没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严实一些,这样有些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尽管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贵为超品命妇,又是一家主母,家里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顾钰听着母亲这平平淡淡的言语,最后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您嫁给爹这么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过?”

面对女儿的这个问题,王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问道:“你还记得你大姐么?”

当年没出嫁的时候,顾钰和顾抒顾拂姊妹两个常常有些明争暗斗,但随着顾抒被册为韩王妃,接着远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从前的小小龃龉,早就成了前尘往事。此刻听王夫人说起顾抒,顾钰一时愣住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大姐确实命苦。”

“她命苦,是因为她的母亲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没把她教好。”王夫人那仿佛古井无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丝丝涟漪,一时想到了自己初入顾家门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气傲全都是随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当年也算伉俪情深,可后来因为后继无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怄死,你大伯母那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何尝舒心?她千辛万苦想让你大姐嫁得好,可却不想想,王府这种地方,岂是单纯凭着才学容貌就能站稳的!徒有一个韩王妃的名分,半个儿女也无,又不肯养一个庶子在名下,劝都劝不听,纵使娘家得力又有什么用?你嫁入保国公府这些年,当年的保国公还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最初那些凭着妖娆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连骨灰都烂了!

顾钰想起府中那几个对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娘那时候和我说过,不争朝夕。”

“女人没有丈夫的欢心,或是失去了丈夫,并不意味着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没有儿子,老来却必然凄惨,所以如果有什么万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得养住一个!”王夫人侧耳倾听着外头戏班子入场时的喧闹,脸上却没有任何过寿的喜气,“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当年你祖母亲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为两家门当户对,而在乱世之中,婚姻是维系两家的纽带。那时候,你爹其实有倾心的人,是他一个远房表姐。”

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顾钰竟是从未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说,此刻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母亲说起这陈年旧事时的平淡口气,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细细审视起了自己的母亲。见其仍是以那种无数贵妇效仿称赞的无可挑剔仪态端端正正坐着,她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服。

“顾家那时候不过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过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顾家时,和瑜儿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你爹和她一来二去之下便两情相悦,一度以为凭着两家是亲戚,这一桩婚事你祖母会首肯,结果却不防人前脚刚走,你祖母就给他定下了我这王家女。所以,初进门的时候,他对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相对比,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尤其当我知道你爹心里头是有别人的时候。”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亲出身更尊贵的千金小姐!从保国公府的孙媳妇熬到当家主母,顾钰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母亲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开口追问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听着。

“这事情是你祖母亲口告诉我的。你祖母素来是明眼人,没有去训诫你爹,而是径直对我挑明了。你祖母说,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镇守一方的武将,那么当初那桩婚事她必然会首肯,可是一个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时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乱世的时候,而且还人走茶凉,却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犹如吸引别人觊觎目光的靶子!她写信告诉她那表叔,劝谏召集子弟练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书香门第的名声不予理会,所以她为了让你爹死心,给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亲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说过,身为母亲,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儿女,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按着妆台站起身来,王夫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那端庄素雅的一身行头,又淡淡地说道:“后来,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带了顾家编练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阵出生入死大战无数。而你祖母变卖了顾家祖传的那些田地,带着我们随着太祖皇帝的家眷辗转多地,虽则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幸存了下来。而你爹的那个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却因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错投了王元通不说,而且还把她献给王元通为妃。王元通兵败之日,不但自己自焚,而且后宫都给杀尽了。就连他的家人,也在头一批入城的兵马扫荡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没能为自己的亲眷收尸。”

这种乱世之中赤裸裸适者生存不容走错一步的哲学,听得顾钰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问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当年得知那一连串讯息的时候,可曾有过悲伤愤怒痛苦,她只知道时至今日,世人看见的只有顾家的风光无二人丁兴旺。

“情愫只是一时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门口,随即回过头看着顾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见客吧。”

这一夜,卫国公府高朋满座贺客盈门。卫国公顾镇和嘉兴大长公主忙前忙后张罗,作为女婿而且接任了卫国公顾长风南京守备一职的保国公亲自出面替岳母操办寿宴,就连威宁侯顾铭和张琪夫妇也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回了南京。开宴之前,和顾铭张琪夫妇一块下南京的内官监太监陈海不但代表帝后到卫国公府贺寿,更替皇帝颁赐卫国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数珠冠服等等好些东西,一时更是引来了无数人称羡。

当王夫人在晚辈们如同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着那一簇簇璀璨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时,她的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了自己当年大红嫁衣头顶大红盖头步入顾家的场景,依稀浮现出了洞房花烛夜被人挑开盖头的羞涩面容。

如今享尽富贵荣华的卫国太夫人,当年初入顾家门之际,也不过是一个憧憬过夫君眷顾的小女人而已。

番外六 晨曦(一)

永安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仿佛前一日还是大雪纷飞,后一日便突然温暖了起来。树上的枝叶都比往年早抽出了绿色嫩芽,至于达官显贵府邸中的花园温室里,更是已经姹紫嫣红花开遍。那些大家闺秀小户千金们,都不约而同地换下了臃肿的冬日大袄,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轻薄春衫,仿佛如此才能凸显自家那玲珑有致的身段。

因为,从去岁冬开始,随着先帝太宗皇帝的二十七个月服制期满,宫中的帝后和诸王公主全都除下了身上的衰服。而在当今皇帝即位之初就册封为东宫储君的皇太子陈曦,如今过了年也已经十八了,因为服孝而耽误下来的婚事又重新提上了台面,据传等到今科会试之后,便要开始选妃。

原本这事儿只和那些勋臣官宦人家有关,可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风,说是皇后娘娘在人前提过一句,选妃只看品格性情,容颜端正即可,家世如何并不在第一等。一时间,哪怕只是寻常举人秀才,抑或是身家清白的富户,也都有些跃跃欲试。于是,这一天放会试杏榜的时候,榜下人等忙着张望上头取中贡士名次的时候,也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位即将选妃大婚的皇太子。

“要说民间儿郎十五便能娶妻,若非守孝,皇太子这婚事两年前就该定了。既如此,皇上和皇后娘娘心中说不定早有人选了。”

“这也说不好,从前那会儿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还在,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做不了主,就算当初择定,如今改弦更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又不知道?”

“真要说起来,威宁侯府的那位大小姐和皇太子殿下相差三岁,既是侯门千金,家中母亲当初和皇后娘娘又情同姊妹,要说岂不是最有希望的?”

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个体魄英武的青衫少年负手而立专心致志地看着榜单,仿佛没听见耳畔的那些流言蜚语似的。然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厮却不乐意了,正要恶狠狠地那目光去瞪那些竟然敢嚼这种舌头的混蛋,却不防前头传来了主人的声音。

“人言可畏,可人言亦轻,不用管人家说什么!”

“是,公子。”

陈曦聚精会神看着榜单,很快发现了自己有些印象的几个名字。今科会试是父皇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因太宗皇帝在世时常常北巡或是亲征,连三年一次的会试也变得不那么规律了起来,而其后登基的父皇却是以爱书如痴,更亲率大儒们编撰了盛世大典而闻名天下,所以这次会试也格外受到注重,外头州县官为了自己属地的才子,甚至不惜在奏折上为这些杰出人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看在眼中的他自然一一都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