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嘉与煦和在边上几乎插不进话,无形里就受了冷落。

小满和她一来一去说话,称不上敷衍,却也有些拘束,总没太大热情。

三个人闲散的氛围倒无端被她搅合得有些不自在。

这样好一会儿,覃学姐仿佛终于也觉出没意思,略有失落似地向他们道声再会,就走了。

三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彼此一对看,又不约而同几乎同时一笑。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操场上垒球的人,在边上聚一道谈天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干净,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小满合上写生簿,煦和脑子里不晓得想到什么,突然在他边上没头没脑地感慨笑道,“我觉得,将来娶妻一定要寻一个长头发,性情也温柔的女子。最好像你阿姐那样。”

话一出口,他看小满微微变了脸色,方才觉出失言,其实也还有些困惑,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话,就也只是滞着。

一时里,气氛无声凝固住了似的。

末了还是宛嘉轻声打破了沉闷,“你不要随便拿人家阿姐开玩笑。”

煦和回神来,一声抱歉还没出口,小满反而不以为意地一笑,坦然直白地道,“我说过,她不是我阿姐。她是我要娶的人。”

其实年初四在小满家做客时,他们就多少瞧出了一些端倪。

但看他竟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坦白,仍不免吃惊。

这一下,又是短暂静默。

几只麻雀停在他们边上,朝前蹦跳了几步,又喳喳叫着展开翅膀飞上天去。

煦和先笑起来,无声拍一拍他肩膀,目光里带着理解,又有几分佩服,宛嘉就笑道,“那你可要快些,不要让阿姐等太久了。”

他们这样子,小满心里很有些暖的,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就笑答一声,“好”。

这年春,小满开始忙碌,书读到第二年,课业变得繁重,绘画社还照例去,应了覃学姐要替校刊画插图的,也是一期不落地画。

覃学姐给的主题是校园生活,每期一幅,刊在副版上。这桩任务并没有报酬,他却渐渐的,从中寻到了另一种兴趣。

像暑期时候替人绘肖像时会不自由自主加入自己的想象一样,这一回,他也不愿意死板地单画某一样人或者景,不论画什么,都想要赋予它一些意思。

画着画着,他又试着像那本洋连环画一样,拿尺子把那个画框划分成两格,四格,用几幅连贯的画来表达出另外一种意思。

他也才发觉,那些难说出口的想法,无一例外却都能够用这种方式展现出来,而在绘图的过程里,人仿佛也随画笔跳脱到个更远的空间里去,前所未有自由。

他将这样的画稿交上去,覃学姐翻看着,有些意外似的略怔一下,他心里忐忑,她却只是点一下头,照例收了下来,因那几幅图超了尺寸,她甚至还将校刊重新排过版,特意多留出一部分画框来给他。

他放下心来,自此之后,就在校刊上放开手脚,全按自己的意愿肆意发挥。

读书,画画,两件事几乎把他每一天都占得满满当当,难得有闲工夫和煦和宛嘉一道出去,有时候一道搭电车,稍微走得远一些,就只能去问阿立借脚踏车。

他思量着,等忙过这一阵,周末就仍上街去摆摊画肖像,攒钱买一辆,将来把水杏接来,要用到车的机会就更多了。

晚间翻那本旧年暑期沉姨送的画册子的时候,他又想起来,年后到现在,倒似乎有好一阵没见过沉姨。

之前她也曾提起过,要他替她画幅肖像。虽有半开玩笑的成分,但他并没忘,忙里偷闲花了几天功夫,用心画了一幅肖像,待到周末下了课,就带着画去了沉姨的住处。

他其实刻意避开了饭点,到那里时,三点才过,立在门前按一下门铃,不多时就有人来开门,门内门外的,两个人一对看,都不免有些意外。

魏爷头一次没穿长衫,只穿一件家常的单布衬衣,脚上拖着拖鞋,神情也放松,全不似往日那样严肃。

他看见小满,似是有些发怔,小满先回神来,向他打一声招呼,这时候,沉姨恰从里头出来,她一双手还湿着,正拿了块布巾擦着,像正好在洗什么东西,见到小满,立即惊讶地一笑,“小满怎么想到过来?”

小满就把手里拿的画卷递给她,说了自己来意。

沉姨接过,像个孩子似的兴冲冲笑道,“呀,真是画了我么?那我来看看,像是不像。”立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她自己细细地看过,赞叹两声,又兴致勃勃地拿给魏爷看,那一位却只是拿是眼梢子略剐一眼,不以为然,不发一声。

沉姨将画小心翼翼收起,笑盈盈迎他进屋,走到里面了,他这才看清楚她身上原来围了一条围裙,两只衣袖子也都撩了起来,这会儿和魏爷立在一道,仿佛一对寻常夫妇。

连这屋子,似乎也与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不过多了个人,四下里却添了生气,也有了烟火气。

他反而有些窘,觉得自己过来得太冒昧,人被沉姨招呼着往里走了,脸上却发热。

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多留,在客厅内稍微坐一会儿,寒暄几句,就预备告辞,话才说出口来,就听得魏爷拍板了似的道,“留下吃饭。”

小满有些吃惊,那一瞬里,连沉姨都似乎是微怔了一下,她却又很快回神,很自然地向他微笑道,“今朝可有一样时令菜,留下来尝尝。我去烧夜饭,开饭了喊你们。”

说完话,她就回了厨房去,小满回过神来,要想过去帮忙,才有这念头,魏爷仿佛窥出他的心思,轻而冷硬地命令一声,“坐着。”

他就不再动。再看魏爷,却是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无声地翻看了起来。

小满百无聊赖,眼光就很自然落在面前的茶几上。

那上头东西不多,不过一本《良友》杂志,一盒哈德门香烟并打火机,另有一封信件,就搁在杂志边上,封口拿剪子齐整地剪开了,收信人那一栏写着“蒋碧沉”三个字。

一下子,他还没反应,隔了大约两三秒钟,方才意识过来这是沉姨的全名。

剩余长远的时间里,他就枯坐着,听那报纸翻动时悉悉索索的声响,再听厅里的西洋钟一下接一下地摆着。

屋子里只开一盏用来读报的小台灯,暮阳从枝枝蔓蔓的窗帘隙缝里透进来,光和影在木头地板上交叠着,慢慢的,就不再有光,四下里彻底暗下来。人也渐渐有点昏昏的。

沉姨带笑的声音像从另个世界传过来的。

她说,“预备吃饭了”。

魏爷扭亮电灯,暂搁报纸起身。

小满也起身,这才发觉两条腿都坐麻了,被雪亮的电灯光一照,又几乎睁不开眼来,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跟在魏爷后头往餐桌去,人不晓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