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了他们,仿佛都约好了似的,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都在这地方安安静静候着。

究竟侯什么?又要侯多久?谁都想要问,却也都知趣,不敢再去碰钉子,全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候着。

太阳已升高了,从船上下来时候的寒意消失殆尽,头顶甚至冒起汗来。四周围又是极荒,除了灰黑的空地和不远处的码头上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无止境的等待里,一日一夜没睡好的困乏卷土重来,小满甚至是感到有些迷惑,这个地方就是上海吗?

直到思绪被一阵叮当叮当的声响打断,那停在眼前的漆着绿皮的车子,也是全然没有见过的,他就糊里糊涂地跟在那群人里,在那青年厂工的带领下上了车去,又手足无措地寻到了一个站立的地方。

“瞧好了,这叫有轨电车,大上海独有的,手抓牢了,很快就开了……”那比他们多做了两年的厂工骄傲地将下巴朝上微微一昂。

那些人便依言睁大了眼四处瞧着,嘴里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小满紧抓着扶手,心里却在思索,回去跟水杏说起的话应该要怎么去描述。

电车像什么?在他过往所有见过的东西里,似乎是什么也不像。

他想,要是能像那个洋人一样会画画,那样便清楚了。

车就是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动起来的,一些人反应不及,脚下遂不及防着打了踉跄,好容易抓稳了扶手,避免闹出笑话,这才又有闲心再去四下张望。

正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光景,站在电车上,沐着晨曦,吹着从车窗外透进来的风,仍好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车行了一段,渐渐驶离了码头附近的荒地,小满看到空空如也的道路两边逐渐有了树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树,又高又大,枝干却光秃秃的,才从寒冬里苏醒过来似的,只生了一些细小的叶芽,随着风慢慢地摆。

之后,车窗外的风光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变了摸样。

无数的屋楼,无数的人,放眼看见的一切都是密,密密麻麻的房子从围栏,墙垣,到招牌的式样,无一例外都是前所未见的,上面的字还勉强认识,却根本来不及读。密密麻麻的走动着的人各式各样,熙熙攘攘,新鲜陌生的,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来不及看。

这时候,他这才知道,原来码头只不过是新世界的一隅。

看得连眼睛都发了痛,他才稍微敛了目光,心里却忍不住又在想,这一些景,如果要像那个洋人那般画,又该要画多少张才能全部描绘下来。

车忽然停了下来,靠到路边,车门开了,有人下车去,又上来几个学生,有男有女,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岁。

男学生穿的是一身挺括的黑色立领学生服类似早几年梁三少爷穿的那一种,却总还有哪里不大一样,似乎还要更新派一些。

女学生则是蓝灰色的布旗袍,脚上踏着丁字皮鞋后来他才知道,这一种布叫做阴丹士林。

车行了一阵,又停靠着开了车门,这一回,上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式的长风衣,戴着眼镜,手中还拿着一份报纸,十分斯文的模样,那女郎是及耳的短头发,也戴着眼镜,穿一身素净的旗袍,外面套着开司米开衫。

不论是学生,还是女郎,或者是斯文男人,始终都只是安安静静站着,偶尔的闲话两三句,声音也是极轻的,仿佛怀着一种克制般的默契。

他们这一群人经过在船上一日一夜的颠簸,个个都是形容枯槁,蓬头垢面,或背或拿着厚重的行囊,加上那一种乡里人独有的穿着装扮,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开始时候,因为感到陌生拘谨,个个还都有所克制,时间长了,便又逐渐地放松下来,扯着嗓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大声谈天说笑起来。

并没人去阻止,周遭人的眼光也都并不是直剌剌地投射过来,而只是拿了眼梢轻轻地剐过,暗暗的,漫不经心似的。

这里的人,仿佛就连嘲笑也都是隐晦而克制的。

小满不由自主垂了头去,似乎不可避免般的,感到脸颊微微发烫。

总算,在青年厂工的提醒和催促下,他们也到了该要下车的时候。

走下电车,不免又失了方向,没头苍蝇似的,好在有个人领着,只需要跟着他,不停往前走或者拐弯。

眼见着从繁华的街巷又转到了稍微冷清的地方,吹来的风里渐渐夹杂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刺鼻气味。

两条腿惯性着还要往前时,青年厂工却突然停下来,说一声,“到地儿了。”

此时太阳刚好被云层遮蔽住,乍一眼,那些灰黑的,直直伫立着的厂房几乎显得有些阴森了,小满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看到中西合璧的高大门楼上悬着“魏氏染织厂”几个字。

他晓得,这里便是自己往后要呆的地方了。

进了厂门,那股刺鼻的气味直冲着鼻端,越加浓烈起来,小满皱起眉,同行的人里有的忍不住掩起了鼻子。

青年厂工冷笑道,“你们做个十天半月的工,也就能够习惯这印染剂的气味了。”

周围人都没怎么搭腔,不知觉中,却都敛了那一种嘻嘻哈哈的神态,一路上初看见花花世界的兴奋沉滞下来,脑子清醒了出来是为做工挣钱的,而并非玩乐。

仍跟着他走,先去到宿舍,而所谓的宿舍,不过就是几间瓦房,四壁空空,一张又一张简陋的床铺紧紧挨着,一直排到墙角,分过床铺,又一人发了一身粗布工服换上,再各自将行囊略微规整一下,便去厂房报道。

厂房内是一派忙碌情形,机器轰鸣着,熟练工们都在忙着,屋子四面不透风,那道沉重的铁门一旦掖上,染剂的气味浓得几乎使人窒息,那些人却好像一点没闻到似的自顾自做工,也好像机器一般。

小满稍微一怔,就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拿了本子,挨个叫着名字,让他们过去一一地按手印。

这当口,铁门忽然再度缓缓地开启,他们不由都抬了头去望。

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是魏三爷,照旧一身长袍,手上端着那只旧茶杯,那一个女子,身姿苗条而高挑,远看只觉得走起路来很有几分风情和韵味,走近了,那一种风情越发的浓郁,却也才发现,这女子的年龄已不轻了,少说也有三十五六。

她穿一身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墨绿的坎肩,头发朝后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显出精明干练,一双微微弯起的丹凤眼,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秀丽与柔媚。

那工头连忙迎上去笑道,“三爷,沉姨,这一些就是新招的厂工了。”

魏三爷一点头,沉姨略一笑,两个人就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把他们巡视过一遍。

小满对招工时魏三爷看着自己的嫌恶神情心有余悸,这一回,他却并没多看任何人一眼,只对着众人交代几句话,便罢了。

小满又对这女子好奇起来,忍不住在心底里猜测起她的身份那工头的态度极为恭敬,却只是唤她沉姨,那她便一定不是老板娘。但是,也更不像是底下人。

翻来覆去的,倒叫人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角色。

他正自揣摩着,一不留神,眼光竟不小心地与沉姨碰在了一道。

他有些尴尬,她却大大方方地看他,脸上甚至浮起一丝亲切的笑来。

小满脸一红,还是垂了眼去。

魏三爷和沉姨没留多久,便走了。

接下来,工头便开始替他们分配工作任务,还没有说上几句话,那道铁门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