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外,聂言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近些时日,皇上已被神火将军仙蜕之事弄得焦头烂额,先前盛怒之下,我自是没法多说,但贤弟你不一样,你是被皇上钦定调查仙蜕的巡察使,若是由你来说必是更为令人信服。”
随即,聂言又将他所知的京城现状告知曹野。
自神启帝下旨,要将后心有痣之人还有点痣匠人全部抓回,这半月来京城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担心自己是身负观音血之人,百姓们人人自危,若是身上有痣便用脂粉遮盖,更有甚者将猪皮贴在身上,以躲过官兵抓捕。
然而,若是官府捉不到一人自是无法交差,于是,官差们只得将百姓们一个个叫来大街上,先褪去衣衫,再浇下冷水,一通擦洗后,若是背后无痣便放走,若是背后有痣便等同于欺君犯上,罪加一等,进了牢里免不了还要多挨一顿鞭子。
可想而知,这样折腾了足有半月,整个京城里已是一片怨声载道,然而即便如此,衙役们还是没能从被抓到的百姓口中问到任何所谓“线索”,眼看刑部催得急,无奈之下,便开始有人用刑,而被抓来的百姓又哪里扛得住大刑伺候,几日下来,终于有人开口,称他后心的痣是被一外地口音的道士用妖术点上的。
很快,“招供”的百姓众口一致,都说给他们点上痣的妖道已经逃出京城,恐怕,现在正在别处“赐血”。
随着刑部的折子被递上去,神启帝大为震怒,要求所有被赐血之人割下那块有观音血的皮不说,还要受一顿笞杖以反躬自省,同时,更是下旨让各大州府速速清查所辖地区内的观音血,争取早日将那妖道缉拿归案。
“我猜现在各州府应当口径一致,都说那道士去了别处对不对?”
聂言说完,曹野脸色铁青,捏在木栅上的手早已攥得发白。
他在刑部三年,自是知道,若是上了大刑,除非像是李猊那般宁死不屈,寻常人根本熬不出三日,便会说出一切旁人希望他们说出的话。
十有八九,第一个说出妖道之人,恐怕只是不堪折磨,于是便编造出了这样一个妖人想要交差。
然而,他却不会知道,那个远坐在紫禁城里的人便是在等这个结果。
七年来,仙蜕流言四处生根,神启帝只怕早有怀疑,现今叫这妖书一激,疑心便一发不可收拾,愈发坚信,那些百姓身上的痣都是叫妖人用了妖术点出来的。
然而,人生来便会长痣,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只是因为这一纸妖书就让无数无辜百姓遭难,各大州府更是因为不敢触怒皇上而不得不选择编造更多谎言,若是这样下去,只怕很快就要出更大的乱子。
一想到在皇上做下这些决定时,聂言身为首辅甚至都不在京城,曹野几乎给气笑了:“因为无人敢于直言劝谏,皇上已然一错再错,聂大人,你现今竟还有这个闲工夫在这儿和我闲聊,看来江山社稷于你而言,确实不及党争半分重要。”
“贤弟,你先前也说,是皇上不需要我,才会将我派出来。”
闻言,聂言却是脸皮颇厚地直接认了,他当然知道曹野在担心什么,但是,想要改变一件皇帝已经相信的事情难如登天……他做了七年首辅,对这个道理早已十分明白。
在神火将军一事上,就算朝中有死谏之臣都未必能将皇上拉回来。
他说道:“事到如今,只有真的知晓仙蜕内情之人才能劝得动皇上,贤弟,此事只有你才能做。”
“是吗?我一个将死之人,说不好回京途中便会暴毙,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叫皇上相信,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观音血。”
曹野反唇相讥,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内心却总有种莫名的古怪联想。
观音血……后心有痣?
早在他第一次听说那妖书内容时,目光便已经不自觉地落在了当时正站在他身旁的孔雀和南天烛身上。
南天烛生来便有一颗生得极为端正的观音痣,正正好好,便在眉目中央,而这或许就是她这些年能够一直游走在各种旁门左道中的原因。
至于孔雀,因为出生时并未能够留下乌梁男丁都有的箭烙,他的母亲刀女为了弥补他,便在他的后心中央点了一颗痣,并称,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系带。
不久前南天烛和孔雀发现,天罗圣姑和刀女实际是一人,而他们虽无血缘关系,但却都曾经是那位巫子最为疼爱的孩子,也因此,一个学会了巫子的神舞,另一个则学会了巫子的医术。
如果说那所谓的巫子,真的就是他先前所想的契贞人……
一阵夜风吹来,曹野只觉得浑身冰凉,而他来说的话,便是连聂言都没有听清。
“他们布局此事已经不止七年,一切,或许已经太迟了……”
观音血 五
“听说没有,曹嵩那儿子这回可能活不成了?前两天被囚车拉着,说是勾结邪道,要回京城受审。”
“我还去看了,怎么是个小白脸?长得还挺俊的……不是说他和他爹长得都贼眉鼠目吗?”
“小白脸又怎么样,还不是害死了阮将军,这就是报应,那天还有人冲他砸石头,哈哈,也不知道砸死了没……哎!走路怎么不看路啊!”
桐州城北的茶摊上,几人闲来无事正说着闲话,谁料想一碗热茶汤忽然当头泼下,正正好好将三人衣衫都浇了个透湿。
其中一人气不过抬头要骂,却正对上一双圆睁的美目,泼茶之人虽是高大,但长相却是十足秀丽,正对他们横眉立目:“谁叫你们坐在中间也不知道挪道,没看着有人正端茶吗?”
“你这人……”
这一下,另两人也看不过去了,起身欲与他争辩,一旁却又冲过来一个小丫头,一把就将那高大的美人拖到身后,小声抱怨:“你怎么答应我的,前两天刚把人腿打成好几截,这就又想姐姐替你上公堂了是不是?”
她说完,那三人才意识到,他们当中最高的一个也才到那美人肩膀,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竟是不约而同丢下一个铜板,急匆匆从茶摊上走开了。
“哼……再不走,到时要是惹大姐头生气,可就不止是腿断成三截这么简单了。”
看着三人身影消失在街角,孔雀冷哼一声,终是又在桌边坐下了。
在潭州城外躲藏了几日后,因为火丫身体有恙,尉风只能让他们先行一步。
而勾娘自是不可能就这样放曹野离开,她带着南天烛和孔雀,一路追着聂言踪迹,就这样来到了桐州。
一日前,那辆装着曹野的囚车才从桐州经过,不出意外,聂言还要走上十几日才能带着曹野回京,而这一路上,他们还要经过至少六七座城池。
“分明可以走水路,偏偏还要用囚车将他带回,让他受尽百姓的唾骂……明明曹野都救了皇帝性命了,怎还会如此对他!”
南天烛越想越是生气,以至于喝茶喝得太急,斗笠都险些从头上滑落下来,却又被勾娘一把接住了。
比起愤愤不平的孔雀和南天烛,一路走来,勾娘脸上不见有多少情绪,无论路人如何评说曹野,她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只有右手一直捏在棒槌的木柄上,从不放下。
“休息好了,该走了。”
喝完茶,勾娘站起身来,敏锐地察觉到那道一直追随他们的影子也跟着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