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是疼醒的,窗子忘记关,院子里种了大片的竹。凉风吹到脸上都是竹叶香,那孩子离开了。”

“十几年了,再不敢碰竹叶香。我疼得要死掉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实则死的只有不成型的孩子。那时候我才16岁,便是你刚来周宅的年纪。”

阮萝听她哀愁的声音觉得心都跟着揪起来,如今彻底明白周之南那句把林晚秋当母亲她再开心不过是甚么意思。

林晚秋父母当初没出手救济冯家,其实林家也不过是将将支撑。夫妻俩不接受冯沐泽,觉得他是始作俑者,糟蹋了他们的女儿,造成了恶果。林晚秋每每听他们夫妻俩在书房压着声音为她婚姻大事争吵,末了便演变成一起骂冯沐泽,她笑。她从未后悔过,这后果也不怕承担,唯一的不圆满便是她没一同丧命。

新与旧的交替中,她也是牺牲者。

冯沐泽寄到林家的每一封信,都被晚秋母亲烧的干干净净,半个角都没落到她手里。她原以为她漫长的余下人生,都要如此煎熬的过,直到父母去世。

“我母亲挺着最后一口气,给了我一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信件。我才知道,沐泽每三个月一封,十三年未曾间断。我怨怪了他们俩十三年,人好不容易去了,还要让我心里好生哽咽。她管不了了,准我去找沐泽。可林家家业仍在,死死求我,又教我且要守住。”

林晚秋不懂新经济,只能一切照旧的挺着,掌家一年,也亏损了许多。冯沐泽寄的最新的信终于落到她手中,因她从未回过信,或许冯沐泽都不知道她是否收到。那个痴人就傻傻地写,讲他如今在港大教书,最近发生了什么新事情,信末便是盼望回信。

近些年上海这边结婚年龄参差不齐,早的仍旧十几岁,晚的也有三十好几。她不知怎的就料想他已经结婚,说不定孩子都有了。这般想着,信放在那缺没再回。

一年后便是遇上刚回国的周之南,他主动上门拜访。周之南小她两岁,时年二十八,也是应该娶妻的年纪。且他不觉得林晚秋是上海名媛中的笑话,甚至体谅她独自支撑家族的不易。

“我心里只有沐泽,但之南答应我,会帮我振兴林家家业。我寻思着,那些微薄家产在我手里也不够几年败的,就有了些意向。我又同之南说,我不爱你,我有心上人。之南提议那便只合作,他想掌控上海经济,林家是在上海又有些年代的世家,且我做他妻子更有助于他在上海滩的交际如鱼得水。”

当年周之南刚回国,说媒的几乎踏破了周宅的门槛。只林晚秋当着他的面一无所动,只愿同他做表面夫妻,真真稀奇。

回忆是洗茶水,苦而糙。许是太多太多年头过去,林晚秋竟半滴泪水没落。阮萝只觉得一缕似有似无的愁思萦绕在她们俩之间,迟迟不会散去。

她画板上的颜料已经干的彻底,林晚秋开口刚要继续讲,门口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仆人上前开门,阮萝同林晚秋站起身望过去,是周之南带着个书卷气息浓郁的男人进门。

同时,林晚秋手臂搭着的披肩落了地。

是秋风送情意来了。

11.老坛子

旧情人相见,那场面凉而微涩。林晚秋对待每一场社交都是从容应对,如今成了哑巴。周之南引着人进了客厅,四个人站着却是都没坐下的意思。梅姨已经把茶沏好送上来,周围一阵阵茶香萦绕。

终是冯沐泽先开了口,“晚秋,许久不见。”

照阮萝觉得,冯沐泽声音同他长相般配,斯斯文文的样子,只可惜他不戴金丝边框的眼镜,那样才是满分儒雅。她原以为学者都是头顶秃秃,戴厚厚的镜片,冯沐泽却不是。那张脸也是秀气的很,不似周之南一张脸如刀刻画,五官较别人立体确是更好看,可看起来让人觉得冷淡疏离,少了分温和。

她暗暗感叹,林晚秋真真惊她不轻,十六岁胆敢未婚先孕,且爱慕十几年的心上人又是长情温柔之人,真好。她忍不住少女怀春,这般的男人,是值得爱的。至于周之南么……

林晚秋哽着泪水,以手帕掩面,背对着冯沐泽。阮萝猜她情绪难控,单单论往事,谈个千万次的,也便过去了。比不得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才最戳你心窝,非要大声啼哭才过得去。

“可别哭,你一哭,那秋叶都落得凄凉了。”

阮萝生这么大,还没听过男人说甜言蜜语。见冯沐泽说出口这话,她先林晚秋红了脸,低头偷笑。她不知道周之南目光正给了他,见此眼神冷了下来。

林晚秋仍不作声,冯沐泽尴尬处在那,阮萝于心不忍,竟破天荒的出口调节气氛。

“冯先生好,您帮我指点指点这画吧。”

冯沐泽教书之余绘画学了些皮毛,放下了皮箱,走到画板前看了起来。林晚秋偷偷拭泪。

……

晚饭是四个人一起吃,冯沐泽的行李被周之南吩咐送到了客房,他要在周宅小住。林晚秋终于开口说话,却只是微微应答,并不主动。她内心沉寂太久,且是无望地虚度了十三年,需要时间缓解,才能接受现状。

阮萝喜欢冯沐泽为人,席间一口一个“冯先生”的叫,丝毫没注意到周之南已经脸上挂不住。

原来冯沐泽回来祭祖,已经在沪上的酒店住了几日。四年前林晚秋卖了林家的洋楼,他寄到林家的信件通通被遣返,断了联系。本以为一切情谊就此断绝,同港大签的教书合同直至今年才过了期限,他没再续签,回上海祭拜父母,顺便看看能否打听到林晚秋状况。

周太太名讳谁人不知,何况周之南如今在上海滩地位今非昔比。他才知她嫁了人。说到这里冯沐泽表情些许苦涩,笑的有些尬。

阮萝见他触及情事有些呆的样子,猜想他怕是不知林晚秋同周之南的实质关系是怎样的。周之南没说,她也不该说,这本就是林晚秋的差事。

“那你可娶妻了?今年孩子多大?”

他尴尬笑笑,“我并未娶妻,只觉得不是心中挚爱,便不能草率。”

她偷偷看到林晚秋掉了滴泪。阮萝心骂林晚秋矫情,同她说要跟冯沐泽走了,却不回信,只让这书呆子痴痴地等。

吃完饭周之南就上楼进了书房,路过阮萝给她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阮萝疑惑,可他只留下背影。她在客厅跟林晚秋、冯沐泽坐了会,三人都没发声,阮萝才意识到,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她没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琴房。晚饭前她让人把画板送到楼上琴房,此时时间尚早,她打算再画几笔。可到了琴房,却没看到画板,不需多想便知道是周之南的小动作。

转了头径直往他书房走,门也没敲就推门进去。周之南闻声抬了头,脸上没个表情,“越发没规矩,门都不敲了。”

她果然看到画板就立在他桌子旁,只上面的画又不一样了。

“你怎么乱改我的画?”

“冯沐泽改得,我改不得?”他语气凉嗖嗖的,沉沉看着她。

阮萝站在画板前皱着眉头,周之南把冯沐泽给她改的颜色都生生盖住了,又上了他自己的颜色。可整体颜色太深,看起来就跟周之南本人一般,深邃浓重,无声的强势。

“冯先生是学者,你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同人家比个什么劲。”

如果周之南有一日死了,必是被阮萝气死。可他两年时间已经学会平心静气,他犯不着为她故意的刻薄话动气。且周之南确是商人,他知道如何找补回来。

你看,他语调都没变,仍是那副冷静样子开口。

“你若是喜欢画画,便找个老师教你。”

“你可知冯沐泽会不会留在上海,可以让他做我的老师。他这个人倒不是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他在香港待过,所闻所见有趣的很。这样他不仅仅可以教我画画,还能给我讲些有趣的。”

她说完转过头看周之南,他对着她扯出了个笑。说是冷笑又不准确,又有些似皮笑肉不笑,丑的很。

“你这是甚的表情,难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