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娘把食盒往平头案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折背样的玫瑰椅上?, 两只手放在玫瑰椅左右两边的一根长木扶手上?, 任由身体往下滑,直到脖子?扣住椅背最?上?方的横木。

她维持着松弛懒散到极致的姿势, 随后打了个哈欠,幽幽转头,“真要?是出门倒好了,我在床上?躺了一整晚,愣是做了一宿的噩梦。”

元娘说着,委屈撅嘴,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润了,“承儿姐姐,我怀疑我是蠢材,呜呜呜。”

她倒没真的流泪,可泫然欲泣的模样,更叫人心?疼。

可把徐承儿给弄得发蒙,“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怎么就蠢材了?难道是哪个人欺负你了,骂你了?你等着,我去替你讨公道!”

元娘摇摇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脖子?靠在椅背上?,无?语凝望屋顶,顶着青黑的眼底,心?如死?灰般道:“不,这是我自己发觉的。”

随后,元娘就列举了昨日?王婆婆教导自己读书的场面,细细说明了她爹她奶她弟的不同?,最?后还讲了自己做的一夜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被一群虽然还不是很认识,但她能确定就是昨天白日?背的那些字给团团围绕,它?们的横折撇捺变成手脚和头,然后手牵手围着她跳舞,笑嘻嘻唱着歌嘲笑她是蠢材,连它?们都背不下来。

它?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字没来呢!

元娘就这么吓了醒,醒了睡,睡了又吓,往复循环。

被迫听了一夜的嘲笑歌,元娘简直要?崩溃了,崩溃到最?后,有种淡淡的死?感,她决定认命,也许自己真的不聪明呢?

倒是一旁的徐承儿,她愣愣听完,呆滞了好半刻,然后忽而捧着腹大笑。

她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翻。

甚至连泪花都笑出来了。

元娘呆了呆,委屈扁嘴,她这下是真的想哭了,“承儿姐姐,你也觉得我蠢得很好笑吗?”

不怪元娘,实在是徐承儿的笑声和梦里的好汉字们嘲笑她的笑法实在太像啦!

贯穿脑袋一晚上?的嘲笑歌,死?灰复燃,重新环绕在元娘耳畔。

好在,徐承儿赶在元娘彻底心?死?之前解释了。

“谁和你说这是蠢材?

“你猜猜我头回背三字经的时候,一页跟着我阿翁读了几遍?”

元娘克制的猜了猜,“五遍?”

徐承儿故作?深沉,缓慢摇头。

“三遍?”

徐承儿笑了一声,“你太高看我了,真要?是三遍能背下,我阿翁就送我去考童子?试了。”

那就得往多了猜,元娘小心?试探道:“七遍?”

徐承儿摇头。

“十遍?”

徐承儿摇头。

“十五遍?”

徐承儿还是摇头。

元娘的眼睛在一声声询问中,逐渐焕发光彩,她觉得徐承儿是聪明飒爽的,肯定不是蠢材,那比她要?读的次数少才能背下来的人,肯定也不蠢。

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元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知道徐承儿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配合道:“二十遍?”

徐承儿点头又摇头,双垂髻绑着的发带嵌着珍珠,珍珠坠跟着上?下晃动,她无?所谓道:“差不多吧,我也忘了究竟是二十几遍,当时我还不认字呢,说是背书,其实就是跟着我阿翁一遍遍读。

“你是不知道,我会背了以后,尽管是二十几遍,我阿翁四处和人炫耀,就隔壁的阮小二,听闻当时他爹教了他几十遍,他还只会吐口水,抓泥巴。

“我都听说了,你弟弟在章豫学塾可有名气了,入学没多久,已经不和那些同龄的学子们坐一块,而是跟着开蒙三四年的学子们一块进?学,是出了名的神童,他这样的聪慧,指不定来日要中一甲,是文曲星降世。

“而你爹能考上?进?士,你知道进?士究竟如何厉害吗?”

元娘摇头,从前在村子?里,阿奶甚至不许她说爹做过官的事,到了汴京倒是主动提,但对外只说是人死?了以后家道中落。

她只知道是很厉害的,但究竟有多厉害,说实话,她甚至分不清举人和进士差在哪里,都是厉害的人物,仅此而已。

徐承儿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元娘,小声道:“别?的不说,就说我阿翁吧,他倒是年少中了举,然后便开始考进?士,考到我爹都牙牙学语了,还是没半点门道,后来才改学习医道。

“我偷偷和你说,他便是前些年还偷着跑去考过呢,结果在贡院险些把命考没了,这才服输上?了年纪,没再去试。”

元娘先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听着,接着,她看向徐承儿的身后,便连眼睛都瞪大,收回目光使劲眨眼挤眉。

奈何徐承儿没能意会。

一道冷幽幽的苍老声音悄无?声息在徐承儿背后响起,“那回是水不成,被褥也不暖,这才感染了风寒,和我的年纪有甚相关?”

徐承儿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直接打了个激灵,左右肩膀抖动起伏,尴尬强笑,“阿、阿翁。”

她真是觉得奇了,自己明明回回都看了左右,回回都小声,怎么回回都能被人听见??

难道往后她不想叫人听见?的,不能窃窃私语,得大声喊出来?

徐承儿迷惑。

徐家阿翁才懒得和孙女计较,他坐到边上?的矮凳上?,神情自然地拿起一个顶皮酥,顶皮酥表面酥皮金黄,一咬即碎,渣子?掉在了他的胡须上?,他也不在意,只一边手捧在底下接碎渣子?。

他赞誉道:“唔,不错,樊楼的手艺,里头的红豆细腻绵软,还掺了点果脯碎,甜中回味微酸,却又恰到好处,不叫人吃着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