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遇上了王婆婆。

王婆婆不但出身高门,还做了寡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那真叫一个既会调教人,又强硬气势足。而两家说是?邻居,其?实县衙就那么?大,和住在一块差不多,王婆婆不声不响地就叫魏夫人的?婆母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魏夫人的?婆母怕王婆婆跟怕鬼一样,尤其?是?两人辈分?相?当,纵然想充大辈都不成。

这才是?魏夫人的?婆母当初一直撺掇退婚的?缘故,不过,事情最?后?能促成,自然也是?魏相?公首肯了,他自己心?里也存了那个意思,想寻个有力的?姻亲。

元娘听着,倒是?有点好奇魏夫人的?婆母是?什么?样子了,连魏夫人这么?厉害的?人,都是?过了好多年才熬出来。

不过,本朝重?孝,和男尊女?卑一般,舅姑为尊,新妇为卑。

若是?婆母打杀儿媳罪责会减轻,儿媳打杀婆母罪责会比一般平民杀人要判得更重?,除非遇上官家的?敕令,但那委实是?少之又少,卑杀尊若要按寻常杀人判,倘若不能撞大运遇上如登州阿云案那样轰动国朝上下,又钻了律法的?空子的?情形,几?乎没有可能。

故而,一个孝字压下来,任你多大的?能耐,都不得不伏低做小。

元娘思索着,就稍微愣神的?功夫,两人就不知怎么谈到退婚去?了。

王婆婆直接起身去?开库房,指着几?个放在靠近门前的?箱子,“这些是?当初你着人送来的。”

说着,王婆婆拿起最上首的一个匣子,拉过魏夫人的?手,放了上去?,“物件和首饰都在那几?个箱笼里,布帛和腊货等久放不住,我折成钱财,都在里头了,你点点看。”

魏夫人哪能要,一来当初真的?做的?不对,二来在她看来,陈家如今经营着食肆的?营生,纵然日子好过了些,也没到她家的?富庶,何必计较这点子银钱?

她道:“留下罢,元娘出嫁,操办少不得要银钱,当初是?魏家做得不好,您再说什么?还回来,不是?更叫我无地自容么??”

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怎么?推搡得过王婆婆。

王婆婆直接沉下脸,“婚事自有大宗正司操办,花不得什么?钱,你若是?不收下,我又岂能安心?,莫不是?叫我们?心?里始终存着亏,立身不能正,何以自处?到时故交不成故交,姻亲不像姻亲。”

王婆婆这话有点严厉,却正是?这个道理。

大事上决不能含糊,稀里糊涂过去?,今时不觉得有什么?,往后?就会露出端倪,最?终谁也不畅快。

魏相?公急令随从回魏府,让魏夫人前来致歉是?如此,王婆婆始终要将财物退还回去?,亦是?这个道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魏夫人只好收下。

她在陈家又逗留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事情算是?开解清楚,只等着后?面良辰吉日两家成婚,官家说要从内藏库为陈家小娘子出妆奁,官家随手一挥都是?大手笔,魏家自然也不能轻视。

说来和陈家结亲也有好处,陈元娘的?生父的?清白被正名后?,是?官家亲口赞誉的?恪尽职守、宁死不屈节,名声和体面都有了。本来以魏家的?权势就不宜和有实权的?人家结亲,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随了心?愿。

恐怕,官家毫不犹豫地下旨赐婚,给体面,也存着这个念头。

魏夫人倚在马车上放置的?条木硬枕上,一手撑着额角,眯了眯眼睛,暗自思量起来。

她不是?一般的?贵妇,旁的?女?子闺阁里只学女?红,最?多学些琴棋书画聊以□□,但她跟随父亲在书院长大,有心?之下,父亲教导弟子的?只言片语总归是?能知道的?,耳濡目染下,对政事要比一般的?内宅妇人敏锐些。

魏夫人敛了敛眉,有仆妇帮她揉额头,她缓过疲惫的?劲,就抬手止住,打开了那盒子。

倒是?叫人惊讶,这里头不仅是?当初她送去?的?田契、折算的?交子,甚至还有金砖。魏夫人几?乎眨眼间就想明白了缘故,这是?用来抵陈家祖宅的?。恐怕王婆婆早已备好这些,真是?为难她们?了,就那么?两间食肆铺子,也不知经营得如何辛苦才攒下这些家底。

也不一定,纵然是?没日没夜经营,也赚不着这么?多,兴许是?王婆婆使了别的?法子挣的?。魏夫人不以为意,她是?认可王婆婆的?智慧的?,王婆婆的?娘家曾经在汴京那么?有脸面,能想出挣钱的?法子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她对两家的?婚事又升起些期待。

她可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婆母见到王婆婆会是?什么?神情,能给婆母添堵的?事,她都爱得很。

随着马车在繁华热闹的?主街驶过,魏夫人唇边的?笑意愈发深切,人也愈发慵懒自在了起来。

*

而陈家宅子里,王婆婆打开今日魏夫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里,最?为重?要的?一样。

雕刻福禄松竹图案的?木盒里,一块温润如羊脂的?玉佩静静躺在里头。

与当初给出去?的?样子不同,它下头系的?那条已经旧得褪色的?红络子被换成了新的?,络子上添了颗同样质地上乘的?玉珠,早已没了当初的?落魄。

这正是?两家曾经定下婚约的?信物,被分?作两枚的?双鱼戏珠玉佩。

王婆婆摸了摸木盒里变得光鲜亮丽的?玉佩,她默了片刻,最?后?长吐一口气,做了决定,“你出嫁那日,便系上这枚玉佩吧,也算圆满。”

元娘从王婆婆手里接过木盒,也细细抚摸起来,她有些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枚玉佩,一次是?退婚,一次又是?成婚,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有些缘分?,是?天注定。

王婆婆粗粝的?大手抚上元娘细嫩白皙的?脸颊,什么?都没说,可眼里尽是?对自己养大的?孙女?的?不舍,一晃眼,那个生怕立不住,连正经点的?名字都不敢取,就怕被上天收走?的?小娃娃,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与她爹肖似的?脸似乎重?合了起来,叫心?肠硬如铁的?王婆婆都忍不住愣神。

王婆婆的?眼中尽是?怜爱,这一刻,岁月在她眼里似乎倒流了,为其?蒙上朦胧昏黄的?光影,不断交叠、重?合、留下痕迹,她所经历的?所有或艰难或幸福的?场景都在眼前浮现,最?后?归于平静的?一个淡淡微笑。

“往后?,我的?元娘也要走?自己的?路了。”

元娘似有感应,她察觉到阿奶心?中复杂的?,酸涩难明的?情绪,主动握住脸上黝黑皱巴的?手,唤道:“阿奶!”

王婆婆抽回了手,她抱怨了一句,“怎么?这般大了,还净爱唤我,有事自己多寻思去?!”

王婆婆口吻有些凶巴巴地说完,就转过身去?,眼里飞速流下两滴泪,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转而精神抖擞地去?和孙家人搭话,“快别哭了,官家的?旨意既已下来,还不快些去?给你的?祖父母、爹娘兄长们?做牌位?从前是?罪人不敢刻牌位,如今你祖父可是?正经的?忠正伯,多少香火都受得起。

“快快去?告慰祖宗,拜谢天地,才是?正经。”

王婆婆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哭成泪人的?几?个的?理智给唤了回来。

孙大官人激动得不能自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猛拍大腿,“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您思虑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