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院子里,王婆婆手握一盏油灯柄,风吹得灯火摇曳,照不清人影。她看见元娘,蒲扇般粗粝褐黄的大?手先?握住了元娘冰凉凉的小手,把它?裹在衣裳里,挡去冷风。
元娘激动得手指发凉发抖,到这时?候才算安定下来,理了理思绪,笑着说,“阿奶,我看了,是禁军,禁军的服饰,官家胜了,往后,汴京又能如初。”
面?色冷凝的王婆婆松怔片刻,旋即,松弛耷拉的厚厚眼皮掀起?,始终摇曳的火光照进她昏黄混浊的眼珠,变得浓烈炙热,裹挟着她眼中?深重的恨意,比满城的火光更?炽盛。
“呵,呵呵。”
王婆婆在笑,藏着一丝快慰,是要吃人的浓烈恨意将有去处的快慰。
她回身去看孙大?官人,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火光,深入骨髓的灼灼恨意所孕育出的火光。
元娘离王婆婆最近,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侧过头?望去,目露探究。
阿奶平日虽板着面?容,纵横的沟壑显出难以接近的严肃,但与?今日的神情截然不同,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渗人笑意。
元娘反握住阿奶的大?手,目光关切,“阿奶……”
王婆婆却不在意,她心中?藏着怒火太久太久了,在此刻崭露出来,她用力地笑着,用力到眼皮都在颤,“岳王,失势了。”
她沉浸在自己偏执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又或是懒得掩饰了。
察觉到王婆婆不对劲的不仅是元娘,还有陈括苍,他是最安静的,却从不叫人忽视,只是喜欢站在一侧,静静地扫视众人和?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反应收入眼底,自己则不动声色。
知道官家进城,岳王大?势已去,虽然不至于找死出去打探,但这一夜没有谁能睡好。
若是岳王得以伏诛,自然会有人奔走告之。
冬日有炭盆,为了节省柴火,常常会在上头?架起?水壶,喝水也方便。元娘给?王婆婆倒了杯水,往里放了些蜜,一夜没睡,喝些蜜水也能降降火气。
果然,还未及天明,就有传令的兵士满城奔走,大?呼,“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策马交替呼喊,在安静的夜间无比震耳。
全家人都候在堂屋,因为等得太久了,精神疲倦,几乎是昏昏欲睡,这道高亢嘹亮的嗓音打破睡意,众人皆醒,不自觉望向上首。
王婆婆面?容疲倦,但眼神清明,亮得惊人,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显然,她一整夜都不曾放松,陈括苍也放下书望向阿奶,等待着她开口,想窥探出更?多?端倪。
听到期望的喊声,王婆婆情绪终于复归内敛,她的神色威严,辨不出喜怒,半晌,只听她道:“回屋吧。”
一语罢,众人面?面?相觑,皆选择听从。
家里铺里从来是王婆婆掌舵,她的威信自不必提,哪怕什么都不解释,众人也会听从。
大?家四散开来,各回各屋,元娘也是起身往阁楼而去,但脚步犹疑,走得慢了些,快走上楼梯时停下回望,却见犀郎没有走,他似乎走到了阿奶跟前,想说什么。
元娘犹豫片刻,并未偷听,而是继续上楼。
倘若需要她知道,阿奶自然会告诉她,若不需要,她便假作不知。她信任阿奶,知道阿奶谋算在心,贸然掺和才不是明智之举。
她坚定地迈步上楼,和?衣而卧,双手置于腹前,平躺着看向头上的帐子。
原本,她想叛贼诛杀后,汴京就会恢复如初,她的日子也会重归平静,但就眼下瞧着,却觉得恐怕会生?出大?变故。即便她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她以为自己会很烦躁,以至难以入睡,但不知为何,却心绪平静,不知不觉闭上双眼睡着了。她甚至没有忧心,而是不禁想起?了许久没见的魏观。岳王赵肃篡权夺位,魏相公?不肯屈从,被罢黜,整个魏府都被看管起?来,他亦是出不来,文?修算是运气好的,凑巧出去,被徐家收留。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连个音信都没有。
她给?他送了花椒,也不见回音,今日贼首伏诛,想来他也该得了自由,若是有心,明日或是后日,怎么也该见到他吧?
不知他是何心意。元娘入睡前迷迷怔怔的想着。
*
清晨,雀鸟支开细长爪子,走在窗沿,时?不时?扑扇着翅膀,站那停歇。
经过一夜,屋内炭火温暖,屋外寒冷,以至于窗角沁起?水珠。
“啪!”
清脆又似无声,那水珠终究滴落在地,沉陷入石板中?,宛若冰雪将消融,春日将归来的预兆,融于地面?,焕发生?机。
而屋檐下,许久没有出门走动的人们,竟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出,换上身体面?的衣裳,邻里邻居凑在一块,高声闲聊,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比正旦还要热闹。
元娘睡得晚,反而浅眠,被屋檐下不停歇的说话声吵醒。
她把炭盆上支起?的水壶拎起?来,一夜的烘烤,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水倒入面?盆架上的瓦盆里,洗漱起?来。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顿觉清醒,元娘重新拧干面?巾,多?敷了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定然浮肿了,夜里睡得太晚,又喝了许多?水,方才睁都睁不开。
她的动静太大?,把鸟儿给?惊走了,但底下的热闹依旧。
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邻居了,元娘伸了个懒腰,决定也下去凑凑热闹。
家里没什么人,陈括苍和?孙令耀是在的,但是可以忽略,反正数年如一日,这时?候必定在读书,刮风下雨都阻拦不了他。便是生?辰那一日,陈括苍也不会放松。家里人也默认,这时?候只当他不在家,从来不打搅。
所以元娘径直从小门走出去,方一出去,就听见窦老员外兴高采烈地边拍胸脯边大?声道:“这怕什么,来我家便是,我摆上几桌,冬日里吃拨霞供正正好,恰好我家息妇命下人去新郑门采买了一桶的鱼,各个肥硕鲜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着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