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世的阿奶,有手腕,大魄力。

“阿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灯火倒映在眼底,元娘的眼睛仿佛会发光,她极为雀跃的发问。

王婆婆看向被遮得只余半扇的窗户,隐约能透见外头深不可测的浓黑,她道:“两个时辰后。”

现在戌时过半,两个时辰后是丑时,正是万籁俱静,人都熟睡,不易被察觉的时候。

“是否太赶了?”岑娘子担忧道。

元娘看看阿娘,又看看阿奶,附和的连连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谁。

王婆婆却不准备改主意,坚定道:“收拾几身换洗的衣裳便够了,凭由、车马魏家已帮着备好了,若有缺的,只管路上添置。”

话已至此,自是收拾起来。

说是准备两身换洗衣裳,但在这生活多年,有了感情,总有些情谊不同的零碎是想带上的。今日一走,也不知还有没有回来的可能。

元娘是个极念旧情的性子,虽然她拢共也才活了十二三年,但这没有妨碍。

即便阿奶让她只带上没打太多补丁的衣裳,可元娘实在舍不得,连短了手腕一大寸,压根就穿不进的衫子都带了。她的想法很朴素,改一改,她不能穿还有弟弟呢,布料多贵啊,衣裳就是只剩下一截布,也能缝成里袜,故而是断断不能丢弃的。

除此之外,她还慎而又慎的把陪自己从小睡到大的,阿娘亲手缝的,巴掌大小的虎头布偶给放进箱子里。

夜里不抱着大花,她睡不着。

大花就是那红身花脸的虎头布偶,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又凶又可爱,是元娘的心头宝。

都凑不出三身完整不打补丁的衣裙的元娘,愣是把一整个箱子都装满了,还每一样都能说出名目,有必须搬走的理由。王婆婆懒得和她吵,翻了个白眼去看另外两人了。

哼哼,她闲得发慌才和小孩子吵架,横竖那么多箱笼呢,不多元娘这一个,满不满的都无伤大雅。

王婆婆看过另外二人收拾的行囊,满意点头,正准备回自己屋子歇口气,忽然想起元娘屋子怎么静了。

她凑近一看,门没闩,里头除了大木箱子,就是空空荡荡的旧木桌,装杂物的簸箕是空的,床榻上就剩下光秃秃的木板,破布料凑齐缝的被褥恐怕都被元娘装进箱子了,真是难为她能塞得下。

王婆婆摇摇头,去寻那死丫头。

然后她便在烧饭的棚子里把人找到了,元娘搜罗了一堆瓶瓶罐罐,都不知是些什么,倒是白日里刚拖回来的粗麻布米袋很是醒目。

元娘一瞧见阿奶,就心虚低头,纠着指头结结巴巴道:“路上总要吃东西呢。”

“我已买了一整筐胡饼。”王婆婆淡淡瞥了她一眼道。

胡饼在炉子里烘烤,没甚水分,不易坏又顶饱,是最适宜做干粮的。

王婆婆继续说话,“你的箱子可是装满了,这些要怎么带?”

陈元娘立即道:“我可以背着!”

“随你。”王婆婆睨了她一眼,落下两个字,施施然走了。

小孩子呢,不值当较真。

留下元娘喜滋滋的把东西往竹篓里头放,越放越高兴,嘴角的笑容掩都掩不住。许是从小就穷,养成了抠门的习性,纵使是破烂,她拿到手都觉得发大财。

众人都收拾完了,夜也愈发沉了。

夏末的深夜,风也是寒的,吹到人身上打个冷颤,虫鸣不似刚用过晚食时那样聒噪,只静悄悄的,地里阴阴一片,倒是天空的星芒愈发明晰。

田野边的小路上,滚轮发出轱辘声,惊得三两蟾蜍纵腿往沟渠里跳。

在月光的冷辉下,影子渐渐显露,站在门前的王婆婆脸一绷,肃着声道:“来了。”

陈元娘立刻把地上的竹篓背起来,颠了颠,翘首以盼。

为首的是当初跟魏家婆子一道来的镖头,还有几个车把式。倒是没有搬物件的苦力,毕竟这几个镖师身强力壮自己就能搬,不必再找人节外生枝。

王婆婆主动上前和镖头攀谈,说的都是些沿途路径之类的话,有些枯燥无聊,元娘把手搭在竹篓的背绳上,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怎么还没说完呢。

元娘才刚刚暗自想到,就听见镖头道:“余妈妈由其余兄弟护着去宜川,您家去汴京的路上,就是我们几个护送了。路途虽远,但有我们郑氏镖局的兄弟在,您尽管放心。”

余妈妈就是那个魏家领头的婆子,她们不应该也会汴京吗,又去宜川做什么?

元娘生了些好奇,但并未出言相问。

她也是有分寸的!

而王婆婆言笑晏晏,恭维了句,“郑氏镖局的名声在汴京谁人不知,我自是放心。”

客套话说完,郑镖头就请她们几人上了辆车厢顶是棕榈叶做的牛车,他还十分歉疚,“仓促之下,只寻到此车,简陋鄙薄,望您莫怪。”

“怎会?”王婆婆又与其攀谈起来。

而坐在牛车里头,挤在阿娘阿奶中间的元娘想的也是一样的回答,虽说内里有些小,四个人只能或抱着膝,或跪坐着挤在一块,但这车可是有棚顶的!

她头一回坐不是四面漏风的车,以往最多运气好蹭坐运酒梢桶的平头车,冬日风一吹,直缩脖子。

真是可惜,若她只是出门做客,过几日还能回来,就能和桃娘她们炫耀了。往日总是桃娘在她面前炫耀,她都没能扳回来。

东西已经搬完,牛车不知何时缓缓动起来,夜里的寒风吹动草编的车帘,也吹散了元娘的思绪。纵使穿了夹衣,在深夜里免不得身体发凉,察觉到冷风后,岑娘子把元娘抱得紧紧的,不叫她受寒。

母女俩紧紧依偎,长长的车队如长线一般在蜿蜒的小道挪动。

外头,因羡慕陈元娘家忽而有钱,而翻来覆去忿忿到半夜也睡不着的桃娘,披了件短褙子,出了屋子准备拿桶起夜,不妨瞧见了这一幕。

她看着因牛车摇晃,而若隐若现露出面容的元娘,顿住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