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突然很安静。

“你了解DNA鉴证科学吗。”然后,吕空昀问。

虞小文又用锈铲刀把烂绳索上面磨细,只剩一小半的拉力。这样的绳子,配上悬挂的高度,情报处的士兵大概不会为了抓他玩命。

“当然。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次被国安局抓到,我已经做过DNA鉴定,很快就会有证据证明我就是逃犯虞小文,两年前没死。你想说这个是吧?”

对方没有说话。

虞小文又说:“可你知道吗,逃亡真的很凶险,这回我被找到之前,就有好几次,都差点挂了。如果我在掉到大海里那次没游上岸,你们又能去哪儿找我?万一我逃跑路上又出事了,死在哪个荒山野岭的山洞呢。那你们再找不也是浪费资源吗。就算找到,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他说到后面,语气少见地沉重阴郁,和他此时的心情一样:“我给不了一点你们想要的东西的……虞小文,就是已经死了。”

白昼的结束,带来了越过山头的风。虞小文听见风声里似乎夹杂了有人靠近的嘈杂声音。

接到报信儿的吕祺风的人,该来了。

他再次扯了扯绳子,看向对方:“吕上校,你该做的都做了,完成任务了。我在情报处的人眼前跑掉,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做得够好了。”

逐渐昏暗下来的视野中,静默了很久的吕空昀,居然又自顾自地继续自己的话题:“基因鉴定技术应用于刑事鉴证科学后,破案率和定罪率几何倍数提升。数十年前的悬案,也能通过重启封存的证据,而顺利侦破。”

虞小文不敢相信吕医生这搞科研的脑回路,能想到用扯闲篇这种低级手段拖延时间。

他有点无奈。但出于溺爱,他没有制止对方,而是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踢着脚下的草,提供台阶。

“是。曼京就有一件著名悬案被侦破了,当时还挺轰动的。”

吕空昀:“基因族谱学呢。你了解吗。”

“这还真没用过。”虞小文说,“只是听说过。”

吕空昀再次自己回答了:“如果DNA无法定位到某一个个体,这种技术能通过溯源找到DNA所在地区相关族群信息。米国有一个案子,就是通过搜索凶手DNA亲缘关系,在遥远的城市找到姓氏同源的亲属,再由此定位了凶手本人。”

“喔,科学真了不起。”虞小文说,“你知道的真多。”

“很神奇吧。”吕空昀说。

“是呀。”虞小文说。

他歪歪头,看吕空昀。看他还能说什么出来。

“这种事情,放到几十年前的人面前完全不能理解。就像巫术一样。”吕空昀说,“那未来的时候,也会出现我们现在觉得像巫术一样的‘科学’,解决一些现在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觉得呢。”

“当然。我觉得,科学的发展就像一代代人摞起的高塔,越高的砖头儿,肯定是看得越远。”虞小文随口答应着,但似乎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好像不是一种随意的扯闲篇。

他眉头轻皱了起来,停下了踢草的脚,看向不断隐匿在更暗的天色中的对方。

吕空昀点头:“嗯。所以,无论当下的科学,或者是‘玄学’,随着时代发展,一定有人可以给出更深入的解读。期间我取得的任何信息和资料,届时也总有可能成为证据和机会。如果错过了任何一个线索和可能性,就是我的责任。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不得不一直找下去。因为我不能放弃依靠未来科学证明他清白的任何一个机会。”

找下去……一直找下去。

找到他。

证明他的清白。

这些话,和吕空昀刚才对自己说的那句重叠在了一起。

我会一直找虞小文。

虞小文迅捷的大脑将唯一的关联词联系起来后,开始觉得血流加速。

“……嗯?”

过了会儿,吕空昀说:“我在等未来能看到真相的那块砖。我不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只能尽量把自己摞得高一点。”

“……”

“曼京市局重案组前三小队队长虞小文。我一直在找他的踪迹。找了两年。”吕空昀说,“如果你不是他,我会继续找他的尸体。”

疑惑中,虞小文身体像是钉在了地上。心脏也撞击起胸膛。

一些纷杂低微的人声,由远处,逐渐靠近,明明越来越明显了。但他耳朵里充满了自己的心跳,那些旁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又过了片刻后,吕空昀说:“他破过很多大案,得过很多嘉奖。为了群众的安全,没有躲避悍匪正面的近距离枪击,枪伤距离心脏只有两厘米,在身上留下了严重的灼烧痕迹。”

虞小文:“……”

“曾经是六中的运动健将,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他连抓小偷都体力不支。但抓到重要嫌疑人的时候,就算在泥水里鸡飞狗跳地打滚也要把罪犯压在身子下面。”

虞小文:“……”

“他自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危险和麻烦的工作他总主动要去做,为了破案以身犯险卧底是常事。所以也特别善于伪装。被卑贱的坏蛋打了嘴巴也能笑脸相迎,轻轻松松说了两句毫无预兆的话,就突然删了我的联系方式,替要结婚的组员去释迦执行任务了。结果被弄得惨不忍睹,又扔到悬崖下面。”吕空昀顿了下,“我得找到他。我不能让他流落在除了浩然园以外的任何地方。找不到的话,一辈子多长我就找多久。原因刚才说过了。”

虞小文:“……”

他已经能看到逐渐朝山顶靠近的,闪着手电筒光点了。他逃跑的绳子就在脚边,但他没有看它一眼,而是无法自控地向对方走了几步。

他靠近了,才惊讶地发现,声音平静的吕医生,脸上全是泪水。

他的心脏突然被撕破了。

“呃!……吕空昀!”

吕空昀:“你刚才说,虞小文早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嗓音在风中有些生硬地坚定,是它极其擅长自我控制的主人,正在试图制住它开始变得脆弱又摇曳的腔调。

“你说,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了。那我以后怎么办。还可以继续找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