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了。
扣上锁那一刻,连秦顾不上平复心中忐忑,循着砖墙往向外疾趋,脚镣让他迈不开步,又怕铁链的声响太急,赶得小心翼翼。
他手中攒着的钥匙,只与木闸的锁孔吻合,至于脚镣的,云荇明显没有随身放。如今上了锁并将钥匙顺走,至少能暂时拖住她,替他腾出遁逃的余裕,连秦尤是仔细,每走几步就四下旁顾,畏遭人觉察。
其实云荇身边的恶徒,自他生疑作梗,她也不呼喊乞援起,连秦便揣测那人八成已经离开,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唯恐不慎,还是频频顾望。
待出了山庐,才见天边暮霭沉沉,雨云密布,他是不赶巧,遁逃偏遇急雨,既然出来,连秦也不再顾及铁链曳地的声响,拖着脚镣,径直步向正门柴扉,而没有往屋后的山涧处走。
院墙延伸至后山,彼此间没有相连闭合,直接嵌凿入岩壁,余隙再以各种碎石填缝,整个山庐都依附着这一小截山体,连秦当初从石台抱着云荇回去,走的那段岔道无非通三处,往山庐,往石台,往山涧,山庐与石台皆傍院墙之侧,但墙上插满棘条,而涧流周遭全是峭壁,紧实嶙峋,难以在雨天徒手攀爬,何况他足上受缚,所以连秦直奔正门。
然而柴扉不可能正大光明敞着,手中的钥匙只能开木闸,自然再无用处,好在上端连排的枯木横截,并非参差错落,他双手攀着木柱,想踏上一边横杆,但铁链限死了抬腿,唯一的法子只有以臂力支起半身,以抵消腿部失衡,再慢慢挪过去,柴扉上处处都是削不干净的突兀枝节,连秦忍着痛,知难两全,拼了死劲将半身翻过上方,他强撑双臂,正欲落脚在横杆上,铁链却被某处一勾,他随之摔倒在地。
山雨寒凉,草地泥泞,连秦尾椎摔得很重,但人总算出来了。
他咬牙强忍,扶着院墙外侧缓缓站起。
从前忌惮那无处不匿伏的恶徒,只能趁打水看灶时,远远察看地势,如今自己翻柴扉而出,周遭依然无人出现。
应该赌对了。
连秦定下心神,冒着雨,朝前边小片相对宽旷的缓丘,颤巍而行,这是山间难得平阔的坳地,灌木葱茏,比嶙峋的后山要好走许多。
他拖着脚镣,不消须臾,便走至草木茂密处,前方不远并横着两块木板搭成的桥。
木桥的两端及其下,只有葱葱郁郁的草丛,但会搭桥的地方,不是沟壑,就是山坑。
连秦刹住脚步,稍作沉思,正要踏上,蓦地又观这两块木板,纹理清晰,毫无风吹日晒之痕,新净异常,且两端嵌在土层中极浅,并不牢固。
这片荒山除了他俩,四野大抵再无人,这桥只可能是云荇所搭,连秦一直困在山庐中,并不知她平素从哪里进出,倘若寻常,自然会走柴扉所正对的坳地,这是山庐前唯一地势平阔之处,除了灌木葱郁些。
若她先前就一贯走此道,木桥为何如此新净。
他没时间再探个中玄机,但在遁逃时,走一条平旷得显眼的路并不合适。他立马折返,绕开了山庐,行至后山中并不为院墙所括的一侧,在雨中环眺,往上虽是陡坡,但林木交错,他受足上桎梏,迈不开大步,需借树干攀扶。再者较于前方坳地上灌木的葱郁,山麓中要稀疏得多,只有杂乱的枯叶湿沙,一眼明了。
方才已经平白走了一段错路,来不及重新细择,连秦思虑再三,朝前行去,然而就在那处看起来草木并不丰茂,铺散着枯枝湿沙的平地,他却一脚踏空,在天旋地转间滚落到了一节沟壑里。
沟壑并不深,约一人半高,壑底涧流不绝,褐泥湿软,石缝茂草丛生。连秦浑身犹似散架,此前摔着的尾椎更硌得刺痛,又被随之陷落的枯叶泥沙覆了满头,他抹干净脸,忍着煎熬,扶着凹凸的泥石壁试图站起。
怎会如此?
他艰难抬头,此处的泥壁不像柴扉,让他能抓攀,也无处支撑,他试了两把,被镣铐所限的双腿就跟废了一样,最后总会跌回原处,连秦慢慢卸力,怔然在雨中。
他没有大声呼救,不知在雨幕里发怔了多久,久到上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也毫无反应。
云荇循着草屑湿泥上的印痕找到他时,连秦已经被淋得脸色苍白,倒是原本那身白衣,现在沾满了泥污。
“师兄。”她担忧地朝下喊。
只见这个落魄的少年微微一颤,缓缓抬眼。
他隔雨跟她对望,凤目隐约淡红,云荇一瞬难辨那水渍是雨是泪。
两人没有交谈,周遭只有雨声淅沥不绝。
“你将这个套牢在腰间,不管怎样,先上来。”云荇将一段粗麻绳抛下去,她拉起另一端,在旁边的山石树干上绕了两圈,打上结。
麻绳落在脚边,他依旧沉默,过了半晌,才一言不发地拾起绳子套在腰上,顺着它小步上攀,将抵地面边缘时,云荇伸出手,但连秦并没有理会,她无视他的冷淡,拽着他的手臂往上,将人彻底带出了坑,云荇抱着他,有轻微哽咽声:“师兄总算上来了。”
连秦面无表情看着,云荇又绕到他身后解绳结,然而绳索并没有脱落,他后脑忽然一阵钝痛,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坳前勒马
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云荇很少频繁地费神,去揣摩连秦是否竭诚地降心相从,反之,他的随顺让这场体面圆了很久,只要不掀掉,知道敛起爪牙,云荇重话都不会说一句。
现在看来,这多少有些谋虚逐妄了。
她曾在山庐中留过一张案几,连秦对着她和颜悦色半天,背地里拿去砸墙缝,这回他养晦更久,没有了任何利刃傍身,怀柔便成了他最后的筹码。
就算云荇仍持戒心,依然被他反锁在了山庐。
也许他顺从十次,赌的就是她哪一次的防不胜防,只要有一次,就能谋取先机。
云荇也是这么想,但凡有一次,就会铸成大错。正因如此,她不赌自己的万无一失,永留后手。
所幸她睡得不沉,梦醒后,发觉到被反锁,她用备用钥匙打开木闸,走出山庐时,外间已是暮雨连连,这雨应该下了很久,屐齿印在湿泥上,虽然被雨水打散了一些,但铁链拖行的痕迹尤是明显。
连秦没有往山涧去,而柴扉上有些枝节被攀折,他翻过了正门,直奔山坳,云荇一路沿着屐痕而行,到了被草丛遮掩的沟壑,她铺的木板完好如初,他似乎临崖急刹,又折返了。
云荇所惮的就是他一次栽不倒。
所以她当机立断掉头,走出好几丈,才重新看到屐痕,它们杂乱无章,像要避开山庐,绕了一大段,最终远远指向某个方位。
云荇驻步远眺,半道折转回去,取来之前买的麻绳。
她向来不走前山,因为山坳那段的沟壑,就隐在丰茂的野草下,平素难以窥探,但实际上这峡沟也蜿蜒到了后山,形成天堑,当初相中此处置买山庐,这道屏障便是缘由之一,只是后山这段草木不深,云荇便用枯枝落叶铺埋。
连秦带着脚镣,一人半高的沟壑足够将他围困,所以云荇布了两手,他走前山,就会踩穿薄弱的木板,走后山,会直接陷落她所铺的蔽障。
连秦已洞秋毫,依然没逃过算计,他在坳前勒马,却在后头入彀。
云荇抛下麻绳,将他带出坑底,如若不是凭仗那副拘束他的脚镣,又或当初沉湎虚假的温柔,戒心全卸,最后败下阵的就是她。
只是事已至此,那点体面算是悉数揭尽,云荇这遭也不轻松,她也被摆了一道,若说心内全无起伏,那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