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铭海岁数大了,比年轻时稳重得多,见好就收。
“听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情不过最好长话短说。”程铭海呷一口茶,就要起身了,“我还要去接我儿子放学。”
接儿子放学。
程安还在上幼儿园时,母亲上夜班委托他接自己放学。儿时的他蹲在幼儿园门口,眼见其他小朋友被父母领回家,从傍晚等到天色彻底黑得看不清路,一个人背着书包,过因偏僻而没设红绿灯,车流乱行的路口,在没有路灯的小巷里摸黑向家走。
一周或有一次他心情好,会随机过来接他,所以他不能提前回去,毕竟比起摔得满身泥,被母亲温和的责备,扑空的男人气愤的拳脚要疼的多。
“哦。”程安提起嘴角,带着多年在阴沟里混迹习得的痞气,一语双关的说:“让你儿子走夜路时小心点。”
程铭海盯着他,“你敢动我儿子一下试试,我豁出命来,跟你没完。”
“开玩笑的。”程安又道:“输钱迁怒别人是你才会做的事,我一向冤有头,债有主。”
程铭海因为程安提到“赌”,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呵声:“老子又不欠你的债,你上我这喊什么冤?”
程安因为所处地,强压下想跟人动手的怒气,“我这些年见了不少败类,还没你这样品种的当个狼心狗肺的牲口这么心安理得么?”
程铭海手都举起来了,看到程安还显苍白的脸色与手上的绷带,良心发现一样又撂下了。
“讨债应该找你妈去,老子不是你的冤大头。”
“想送你去见我妈,她想你。”
程铭海避开和程安的对视,“替我转告她,我和她已经没可能了,让她死了那个心。”
“她已经死了。”程安轻声的说。
程铭海愣怔了片刻,再开口时却已经不带情绪了,“与我何干,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得以重聚,该买两挂鞭庆祝下,所以你是来请我喝喜酒的?”
除了前面那句牲口话,满口人话,程安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没告诉你?”程铭海讥讽的抬起嘴角,“也对,她怎么有脸告诉你。”
程安直觉接下来的话他不会爱听,可仍揪着程铭海的领子,让对方说下去。
“见面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叫人啊?”程铭海像在旧时喝多了一样,难得给程安点好脸色看,在程安的脑袋上摸了一下,“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追在我身后喊我爸爸么?”
揪着他的人像被烫到了似的,推了他一把后,迅速躲开了。
“还以为你是有自知之明了。”程铭海定了定身子,整理衣领,嘴角抽动,“你管我叫爹,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长得有一点像老子吗?”
程安随着对方的话,设身自己在一间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试图看清自己,被迫认清真相,无措的又想去抓面前的人,“你什么意思?”
程铭海多年心结因为程安的反应而快意了些。
“那个女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婊,装的和什么一样,痴情?想我?是想你的死爹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铭海依然可以带着相应的充沛感情,将往事一件件重提。
“你亲爹是个大学老师,你那在外冷艳高贵的亲妈从大一入学就在倒追。大二上半年,被你亲爹的未婚妻找人祸害了,后来自甘堕落,大三刚开学就退学了,我跟个傻逼一样陪着她退学了。”
两人家里都不是本地的,无依无靠,在各家的反对与失望的断绝下,举步艰难。
“她啊,除了有张受人追捧的脸,什么都不是,被我卖力气养了两年,有天跟我说怀孕了,结婚。”
程铭海安慰着呼吸滞碍的程安:“别紧张,还没到你出场。”
“第一个孩子‘不小心’掉了,是个已经成型的女胎,第二个,第三个,我那阵是真的怕了,怕到不敢碰她,因为医生说母体受孕再流产会有生命危险。然后她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生下了你,因为她清楚你是谁的孩子。”
“体虚落病根是她自作孽我后来都不在意那些她偷偷流掉的孩子了,因为不一定是谁的。”程铭海喜欢因为各种不顺心的小事迁怒,其实一直以来对程安的迁怒,都源自对他母亲的怨恨,此时故技重施,他觉得此行不虚,畅快极了。
“知道她被我养在家的两年都是怎么打发闲暇时光的么?我在外边顶着太阳做苦力,她在家汗如雨下的偷人。那时只是同居关系,就因为不喜欢我,就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我的付出,然后在被我撞破后,跟与人打的头破血流的我说,她喜欢自由,不愿意处就分手。”
“我就这么一脑袋绿帽子不重样的戴,总算等来了一句她愿意,如你所见,就这么个结果。”
“闭嘴!你骗我,你在说谎。”
“我在你满月没多久时,因为你胎带来的贫血带你就医,血型不匹配时,就知道你是谁的种了。她如今天一样,亲口跟我梳理的前因后果,并坦诚在嫁给我之后还做着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梦可惜你那高不可攀的亲爹,并不肯跟我一样傻逼,放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程安的亲爹的确优秀,才智、样貌、家世,无一不卓越,自身这辈子最大的污点,大抵就是和那个女人纠缠不清。后在不知自己以有后代的情况下,在月余后车祸去世。
任谁有这么一捧白月光,都将永远照在心头。
自知比不过,可在过后女人的挽留下,终是没能甩开那双手。
“我要是有他那么理智,也不至于日复一日的拿自己的真心喂狗,借赌消愁,差点一辈子栽在她手里,比她先一步见阎王。我俩从认识起,互相折磨了十余年,她要的心灵慰藉我给不了,于是她不避讳的将早年的厮混转成了职业她就是个人尽可骑的婊子,嫁给我之前是,嫁给我之后也是。她今日如果还活着, 我倒真想问问她是什么品种的狼心狗肺,吃人心就这么心安理得么?”
什么夜班,什么总在家中出入的程铭海托人送抚养费的“叔叔”,甚至当年在窗前看到,在信报箱里悄悄放钱的人,都是有过“交易”心怀不忍的常客,耗空感情的程铭海之后再没走过一步回头路。
可也正是因为多年前窗前的一瞥,与断断续续的抚养费,才让程安心中有那么分毫的动容,对这份离失的亲情还抱有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投入了寻找。
原来不是程安在跟警方报失寻人时,官方不通情理,想必也是听过程铭海为他们讲过故事大纲,才会选择尊重“受害人”的隐私。
“你说谎你是不是喝酒了。”
饮酒后程铭海被酒精麻痹的脑子,可以听他喋喋不休的讲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平常的聊天说笑,许下各种承诺帮开家长会,一顿美食,一根好看的水彩笔。酒醒了,就像是美梦醒了,从没兑现过。
“你在骗我。”程安不自觉的一步步后退,声音像被闷在镜子制造出的空间里,耳听的既是旁人用言语打造出的故事,又是遥远的现实,“你总是骗我。”
背后忽然撞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视线慢慢变黑,带着熟悉气息与温度的掌心覆在了他的眼睛上。黑暗总会令程安心安,爱人的怀抱亦然。
“抱歉宝贝,我不是有意听你们的谈话。”冯川的声音在他身后轻缓的响起,“刚刚听到了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担心你出意外。”
“我没事的。”程安用有些发凉的手,拿开冯川遮在他眼前的手掌,十指相扣,叫停住被冯川下逐客令的男人。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