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喝水,喝汤。”小北手脚麻利地做了碗紫菜蛋花汤递过去,“我给大人送去屋里?”
苏晏摆摆手,就站在案台边上,吃了两个包子半碗汤,方才稳定了饥心,问道:“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没有啊,我没听见。不过昨夜是小京守门,我去问他。”小北说。
说曹操曹操到,早饭一熟,苏小京就本能似的嗅着味道醒来,急巴巴地走进厨房。见到苏晏,他高兴地叫道:“大人可算回来了!昨夜大人奉召进宫,我提心吊胆一整夜呢,就怕大人吃罪,伴君如――”
“如伴虎!知道了,整天就是这句,人家还以为你苏小京是站朝的官儿,要不就是是宫中侍奉的公公,感触这么深。”苏小北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苏小京噘着嘴,“是有感而发嘛。我不像你,祖辈都是种田的,水灾逃荒来的京城。我家中是牵扯了一桩大案,由圣上亲自下旨查抄的,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怎么就不能感慨几句了?”
“十几年前的事了,你那时都还没出生,全是道听途说来的。我劝你这事儿别老挂在嘴上,免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人拿去做话柄,说苏大人府上有个对圣上不满的罪犯之后,平白连累了大人。”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当然不想连累大人,只是想起从未见面的爹娘时有些难受,嘴上抱怨两句,不行吗?”
“行了行了,别吵了,吃包子吃包子。”苏晏打圆场,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两个包子,“以后有什么不好往外说的话,就把门一关,只在屋子里说,这不就得了,犯得着为这点小事吵嘴。哎,你们这些小屁孩,就是麻烦。”
“我才不是小屁孩!”两个十三岁的少年异口同声道。
苏小北立刻调整表情,又做回了老成持重的管家模样,对小京说:“大人刚问起,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苏小京啃着包子,答:“有啊,沈大人来叩门,手里拎着一坛酒……哦,还跟着两个侍卫,就是来传旨的那两位大哥。”
“我怎么没听见,然后呢?”
“然后我说了啊,大人不在家,等大人回来了我替他传个话。结果没过多久,我又开门看情况时,他和两个侍卫已经走了,那坛酒还搁在门外呢,我给顺手拎进来,就放在门房里。”
沈柒这混蛋,还去买酒了,真想把他灌醉送去豫王府不成!苏晏明知不可能,依然气得牙痒。“他去哪儿了,有没有说?”
“没告诉我,也没听他和那俩侍卫说起。”苏小京答。
苏晏把汤碗一搁,“我出去一趟。”
小北忙问:“大人今早不上朝啦?”
“改午朝了。我不一定会来吃午饭。”苏晏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小京扯着嗓子喊:“大人,记得斗篷,在门房椅背上!多谢大人!”
苏晏从马厩里牵了惯骑的那匹温顺白马,刚行到大街上,就见东城兵马司的一队人马急匆匆驰来,为首的是新上任的东城指挥郁寄松。
――顺道一提,原本的指挥石乐志去年被罢黜问罪了,罪名是渎职枉法,欺凌生民。但苏晏知道,其实是太子朱贺霖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说他是奉安侯卫浚的家奴。当然他自己屁股也不干净,就怪不了太子整治他。
“郁指挥,可是东城这片出了什么事?”苏晏扬声唤道。
郁寄松认得大理寺右少卿苏晏,忙勒马抱拳:“苏大人安好。”
“是出了事。”他驱马上前几步,凑近苏晏低声道,“东市昨夜发生打斗,毁坏了好几处屋顶门户,也不知是哪方神圣,这么大的威力。下官手下的兵卒去勘查现场时,回报说,在附近房舍内发现一名穿飞鱼服的昏迷男子,重伤在身。”
苏晏一惊:“御赐飞鱼服?是谁?”
“北镇抚司,沈同知沈大人。”
第205章 想起我是谁了
苏晏只觉左肩一痛,下刻人已被拽入河中,落水的瞬间只来得及屏住呼吸。
水下有个人挟持着他快速游动,苏晏猜测是那波七杀营刺客其中之一。他奋力挣扎,对方的臂弯却像焊牢的铁架似的无法撼动。
刚刚开春,河水寒意刺骨,他一口气憋到头,肺部刺痛,死命扑腾着想要呼吸,却被紧紧钳制着。直到即将溺水,对方才大发慈悲地把他的脸托出水面,刚换完气,又被拖回水里。
如是再三,苏晏难受至极,胸口憋闷得快要炸掉,只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就在他自认为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离开了河面。此刻他精疲力竭,剧烈地呛咳着,像一口软趴趴的麻袋,面朝下被人夹着走。至于走去哪里,他已无力关注,况且周围漆黑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清。
那刺客似乎身负上乘轻功,带个人依然脚步如飞,不多时似乎进入什么屋宇内,将他直接丢在满是裂痕的石板地面。
地面上燃着一团篝火,苏晏被扔在火堆旁。吸饱了水的厚斗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解开系带扯掉斗篷,好容易顺过气,翻身的同时迅速扫视四周,依稀看清是一处颓败道观的正殿。
山墙倾斜,香炉翻倒,到处是蛛网灰尘,须弥座上供奉着破破烂烂的三清神像,昏暗火光中仿佛正歪头瞪视他。
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望向绑架他的刺客――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黑色金属细网编制的面具后,一身黑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从黑衣裹着的劲瘦身形、面具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认出对方,失声叫道:“阿追!”
刺客没有回应,一双眼瞳猩红如血,冷硬似坚冰,又透出野兽般本能嗜血的杀气。
苏晏手脚冰凉,不仅仅是因为在料峭的寒夜全身湿透。
他知道这是七杀营的功法走火入魔导致的血瞳状态。
之前阿追在陕西清水营也入魔过,但与此刻的情形却似乎有所不同――那次虽然神智错乱、性情大变,但好歹还认得他,血瞳里燃烧着扭曲而狂热的感情。
而这一次,这双血瞳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粒石子、一截枯枝,是摒弃了温度的绝对冷漠。
苏晏按捺着心中不祥的感觉,放轻语气:“阿追,你还认得我吧?我是苏晏苏清河,你开个口,同我说句话……”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接近对方。
他把手慢慢放在阿追的面具上,见对方没有抗拒,心下一喜,便想摘掉那古怪的面具。
就在这时,血瞳刺客陡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脖颈,几乎把他拎得双脚悬空。
苏晏脸颊涨得通红,使劲扒拉对方铁钳般的指掌,脚尖徒劳地乱踢,仍被掐了个半死。
即将窒息时,对方终于松了手,他重又掉落回地面,狼狈地蜷着身,爆发出比呛水更为剧烈的咳嗽。
濒死瞬间,苏晏被恐惧的阴影笼罩,并且第一次发现,原来荆红追被剥夺了属于人的一切意志与情感之后,剩下的部分,竟比野兽更加残酷,简直是一架锋铄而高效的杀戮机器。
面前这个戴着面具的刺客,再也不是那个会红着脸说“我为大人所动”的阿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