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心里一暖,顿感自己被她衬托地有点刻薄。
他伸手霸道地捧住她的脸,垂着眼睑凝视她,笑道:“若是除夕那日我还未回来,允他们带着你出去逛逛可好?”
“这里的除夕虽不比洛阳华丽,却也花灯如昼,别有一番风味,你一定会喜欢。”
江东确实与洛阳大不一样,这里河道纵横交错,人们傍水而居,船来船去。
花灯不似洛阳那般悬在半空,多是飘在河上,倘若小舟划过水面,形形????色?色???的花灯和各类鱼儿水禽一起逃窜,当真滑稽可爱。
酒旗迎风招展,江落傍着栏杆站在一株枯柳下,身后跟着两个部曲。
她在看两小儿当街辩论诗篇,语言幼稚又富有童趣,让她想起她与江淹。
江淹大她七岁,博览群书,于玄学见解独到,但他从不会嫌弃她的看法粗浅,总是耐心与她辩论,循循善诱。
只是那两小儿却与他们相反,那个小女子更为伶牙俐齿,她将她称呼为二哥的那个男孩驳地哑口无言。
江淹却从不打击她,也从不轻蔑任何人,他总是告诉江落:“人总有做不到的地方,可以宽恕。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他可能不是在怨你,他是在怨他自己,只是心不由己,而你可以原谅他。”
他虽然谦卑,但从不自贱,他既不夸大自己的成就,也从不否认自己的天赋,他能与八十岁的乡间老妪共情,也能自在地与高门权贵侃侃而谈。
他曾梦想做玄学方面的第一人,但最终以那样难堪的方式死去。
男孩噙着泪,带着哭腔道:“果然一遇到他,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你嫌我笨是不是,你就是喜欢他那样的是不是?”
女孩老成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男孩黯然神伤,掉头就走,女孩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比起二哥不要她面子显得微不足道,她加快脚步追上去,软下语气哄道:“我何时嫌弃过你。”
“我虽崇拜那样的人,却不是非他不可。”
“纵使他有千般好,二哥在我眼里才属第一。”
男孩停下脚步,不顾众人的调笑,回首牵住了她。
这时从酒肆里出来一位身材曼妙的美妇嘱咐他们不要跑远,一会儿就要吃饭,二人相视一笑,没入人群。
江落也笑了一笑,心道在自己心目中,兄长也是天底下蒙尘的明珠,至少在江淹之后,她再也没遇到一个能比他穿白衣更好看的人了。
忽然远远传来惊呼声,人群一阵骚动,都扭头去看。
江落聚精会神,先听到一人仰天长啸,读着一首壮丽的悲歌。
然后一页扁舟破水而来,小舟之上立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
虽是冬日,他却衣衫大开,且披头散发,当街纵酒,好不讲究。
但他五官深邃,生的貌美,唇间一抹胭脂色,额间束着孝带,就像冬日里被天神遗忘的一朵春花一般,一举一动都带着随性的洒脱,一身粗布白衣衬得四周都黯然失色。
沿途跟着几人想拦住他,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大喊:“郎君,服丧期间饮酒,大忌,大忌啊。老爷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他看都不看他们一样,忽视他们就如罔顾礼法那般。
岸上人看了一会儿就有一部分忙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余下的都是些被他外表吸引的少女。
江落嘴角抽了抽,算是开了眼。
她问身后之人,可认识此人。
右边那位部曲眼也不眨道:“回姑娘,这是吴郡陆氏的二公子,名唤‘行止’。”
江落了然地点点头,说了一句:“谢谢。”
她就知道这种带点叛逆的必然是哪家高门养出来的郎君,寻常人家常为一日三餐奔波,哪有时间在这里无病呻吟。
寒门与士族的情谊
江落见多了生死,对悲欢离合之事已然非常淡漠,即使要一个人过年也并未感到太失落,看到外面阖家团圆的景象,甚至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似乎她并不需要有人陪着。
那些部曲、奴婢虽然都是顾府的私属,却也各有家人,除夕那一日,他们都是要回去跟家人团聚的。所以平时热闹的顾府一时竟冷清不少,除了几个烧火做饭、照看香火的老嬷嬷,内院就再没别人了。
噢,还有她身后一直跟着的这两位。
他俩貌似一年四季都跟着顾荣,顾荣却不让他们回家过年,江落表示她十分同情。
从梅树枝桠间流泻下来的灯光在她身上流转,江落坐在台阶上一边编头发一边跟他们说可以回家去了,不必管她。
那个叫韩浩的部曲严词拒绝,他说没有顾大人的吩咐,他们绝不能擅自行动。
江落想了想,侧过身望着他问:“你们不饿吗?”
她走到哪里他俩都跟地这幺近,把光线挡了个透彻。
韩浩怔了一下,随即道:“姑娘稍等片刻。”
江落有点疑惑,还没等她再说话,韩浩已经大步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他手里竟端着粥和点心。
江落跟他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彻底不想说话了。
顾夫人想进内院看看她儿子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但她一走到门口就会被人拦住。在自己家里居然不能畅通无阻,顾夫人火冒三丈,只觉得大过年的,丈夫、儿子没一个让自己省心的。
想她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有样貌,有才情,别具一格的名门闺秀,想要娶她的人能把陆家的门槛踏破,见过她的人无不夸赞她有林下之风。谁料父亲和几个叔父为了门户之计竟将他嫁给顾宪。
顾宪身为顾家长子,素来有“风度翩翩,妖颜如玉”的美誉,她本以为他跟顾氏那些名声在外的先祖们一样,是一个德才兼备,叱咤风云的人物。谁料此人整日里剃面熏衣,炼丹服药,对凡事一概不理,除了一张脸,竟一无是处。
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顾宪没有不要她,这日子就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