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贺铸(1052-1125),字方回,自号庆湖遗老,共州卫城(今河南辉县)人。为人豪侠尚气,才情出众。其词或豪气激荡,或深情婉至,境界自然浑成,有若唐人风范。

李攀龙(1514-1570),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历城)人。明“后七子”之一。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阳山人,新城(今山东桓台)人。出身望族,论诗主张“神韵说”,在清初文坛深具影响。

曹蜍、李志典自《世说新语》,其中记载: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

老王说方回词和李攀龙、王士祯的诗相类,这个有欠公允。方回词华赡工丽,但并非“少真味”的虚情之作。恰恰相反,其词动人处深情婉结,有若风中絮语,闻之不忍离去。

贺铸最负盛名的词莫过于《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一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为他赢得了“贺梅子”的雅号。但他最能打动人心的词作,是他的悼亡词《鹧鸪天·半死桐》。

鹧鸪天·半死桐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阊门是苏州西城门,贺铸夫妇曾旅居苏州,其妻赵氏客死于此。词人故地重游,景致虽依旧,人事却全非,不禁发出“同来何事不同归”的诘问。这是问词人自己,还是问逝去的妻子,抑或是在问这让人无法抗拒、徒有独自伤神的命运呢?首句平平而起,却饱含深情,让人心生悲戚,对命运的无奈和人生的感叹尽在其中。“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这句化用了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之意。中年丧妻,人生至哀之一。霜后梧桐叶已落尽,只剩下枯枝于凛冽寒风之中,形如半死。鸳鸯头白却失去厮守终生的伴侣,只能孤身远行。但天涯哀声,谁又曾理会?说梧桐半死,实则词人写自己心已半死,其哀之深,难以言表。这句用典自然,平淡之中别具深意,其意更胜原诗一筹。

“原上草,露初晞”,原上之草,露珠在日光下逐渐消逝。这句饱含对人生无常的喟叹。用的是古乐府《薤露歌》中“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句意,用在下阙开头恰如其分,而兼有《诗经》中“起兴”之妙。“旧栖新垄两依依”,面对旧居和新垄,想起往日相偎的深情,又何忍离去?末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将感情带至高潮。词人独卧空床,听得窗外凄风冷雨,回想起往日灯下熟悉的身影,而此时此刻,爱侣又在何处?又有谁还会起身在这孤灯下辛劳补衣呢?此句将那种失却的痛苦,写得极为深沉。此情不泯,天地可鉴。

全词突出了一个“失”,已经习惯了数十年的相对相依,蓦然间身边忽然少了那个人,那种锥心之痛无以言说。这首词恍若在听词人喃喃低语,读来让人黯然无言,感伤不已,与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种天遥地远的怅然追思比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首词语言极为质朴,也无甚技巧。想来情至深处,平淡叙之已动人之极,其他的只会显得多余。读过的绝大多数感人至深之语,莫不如此。

这首词语言质朴而情意深挚,刚好是老王评论的一个反面,说方回词“华赡而少真味”的结论,未免下得过于武断了。贺铸为人胸怀坦荡,耿直重义,博闻强识,是以其词中多引典故且多有豪言,老王想必是因此而说他言语华赡而少了真味。但方回词用典大多都自然贴切,没有突兀之感,其词豪言婉语都能收放自如。在这一点上,其实辛弃疾和他是有些相像的。

三十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散文、小令都是很容易写的,因为规矩少,比较自由,但正因为这样,所以往往难以搭建成形,通常会犯诸如语言随意、结构松散、意境单薄等等毛病;骈文和长调规矩繁多,不容易写,但是因为条条框框已经在下笔之前把笔扶正,所以一旦学好,运笔下来,不会有太多毛病,立意高远的,即可成为佳作。词的长调尤其如此,不仅仅是在句式平仄方面的限制,在运意的转承呼应方面才是最难也最见功夫的。当然了,像吴梦窗那样不受约束的写也无不可,但是那种境界不是初学者能学得来的。就像梵高的油画,不识者认为笔触粗糙无以为观,但实际上色彩和构图中所蕴含的情绪才是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近体诗格律甚严,是难学的;古体诗不限格律,是易学的。按照一三句的理解,第二句明显不对。应该是“古体诗易学而难工,近体诗难学而易工。”老王应当是笔误了。

三十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王老先生在将自己的手稿付梓时,这条排在第一位,足可见他对“境界”的重视。

何为境界?“境界”意思接近于“意境”,但不全是。《人间词话》中用“意境”一词的地方仅有一条(“古今词人格调之高者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而用“境界”和“境”的地方却比比皆是。

“境”可以说就是意境,“界”则是指一种精神上的高度。“境界”合起来,当是指具有深度和高度的意境。这样理解,对于通篇《人间词话》都是适合的。

上面说的白石“格调高”,但“不于意境上用力”,这里的“意境” 很明显不能被“境界”一词所代替,替换之后全句就说不通了。依照老王的意思,白石词有高度而少意境,于“境界”这个要求中有所欠缺。这样理解,应当是合理的。对于开篇更偏重于精神高度的“人生三境界论”,此说亦可通。除了“三境界论”,后文绝大多数篇幅中的“境界”都偏指“意境”,尤其是意蕴深含、情致流转的意境。

意境说是老王首先提出来的。直到现在,古典诗词的品读,基本上都离不开意境之说。老王可以说是隐约间触到了古典诗词之魂。与之相比,“格调说”显得空洞,“神韵说”显得虚渺,只有“意境”是可以被实实在在认知和感受到的。

老王说“五代北宋之词”独绝于意境,是说五代北宋之词意境优美而深远,因此而胜于后代。此言不虚。纯以技巧论之,后世或有发展,但以“境界”而论,后世词人尤其南宋之后的词人是难以企及的。试问北宋后又有谁唱出“大江东去”的豪情,又有谁能写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深婉,又有谁能吟出似“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这等壮美无俦的胜景呢?

三十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写境者,即以客观之笔写现实之境。譬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春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等等。造境者,即以主观之笔写虚拟之境,譬如“当时明月在,照得彩云归”、“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等等。

然而写境造境大多数都难以分别。因为写境中,诗人敏锐的笔触已经将浓浓的情绪融入其中;而造境中,又是诗人基于对自然之境的观察揣摩后提炼出来的。试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等等,这些是写境还是造境呢?

诗有叙事诗,词却无叙事词。因为词之体裁不适合叙事,却非常适合抒情。因此词中之境,很多都蕴含情致在里面。前面第十八条老王说冯词“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胜于“流萤渡高阁”和“疏雨滴梧桐”,道理也正在这个地方。

三十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即主观诗与客观诗之所由分也。(此句原已删去)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有我之境,即意境中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情绪,我在境故在,境是为我而设;无我之境,则是只有意境而无情绪,“我”已消弭在这茫茫天地之间,物我一体,有境而无我。无我之境在古体诗中尤多,陶渊明、大小谢,及至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都是个中高手。

看看老王所举的例子。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引自欧阳修的《蝶恋花》(一说为冯延巳所作)。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极悲极苦极无奈之意,全都化入境中。首句深愁凝聚,庭院深深、烟柳帘重,非言庭院深而柳叶浓,实言愁极深极浓。及至下阙,“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狂风急雨隐现诗人心境,读来只觉无尽愁苦几使人抑郁成狂。末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倍极哀怜,人生无奈,又何过于此?全词之境宛若全随情绪而设,思之所及,境之所在,有我方有此境,此即“有我之境”。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引自秦观的名作《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上下阙意境有分别。上阙迷茫失我,一种极为凄婉深切的苦痛在残阳下的杜鹃啼声中浸入骨髓;下阙愁绪转为深长,人生的苦痛无奈如远去不回的流水般绵延难尽。一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可以说浸透了词人的痛楚和无奈,境中的寒春、孤馆、鸟啼、斜阳,无不深深印刻着词人的哀痛。无我则已不成此境,此亦“有我之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引自陶潜《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句为千古佳句,历来被人传诵称许。诗人悠然采菊,不经意间却望见淡淡的青色山影。心无所想,方有此境,一切在不经意间。对此欲何求?应当是无所求,亦无须求。如果把“见”改为稍微主观的“望”,则变得索然无味。此境无情绪无想念,以境为主以我为次,乃“无我之境”。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引自金代元好问《颖亭留别》:“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金代在古代文学中是一个被忽视的朝代,元好问是一个被忽视的天才,甚至远不如他的明清诗人都比他有名。“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此等佳语,非有大才不能得之。寒波澹澹,随风而起;白鸟御风,悠悠而下。“风”其实是一个隐含的意象。对此景,不由得只觉天地茫茫,已不知身之所在,心之所想,恍若心已随这亘古不变的风在这浩渺烟波和成群白鸟中穿行不息。此境使人忘我,属“无我之境”。

诚如老王所言:“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无我分别是很明显的。老王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其实于词而言,无我之境是极为难寻的。这是词的抒情特性所决定的。如果非要在词中求之,苏轼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张效祥之“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也许才有些微“临境忘我”之意吧。名家大笔,自能游走自如,不囿于此。

三十四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引自《乐府诗集·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