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1 / 1)

秘方 秦九叶许秋迟 3539 字 4个月前

汤家兄弟连同那些影子一并退去,竹楼中一时间只剩两人。

“秦掌柜为何要答应来川流院中?”公子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我换个问法。秦掌柜觉得,我为何要派甲十三去传话呢?”

对方轻描淡写抛出两个问题,瞬间扭转了局面。

这是何等细腻歹毒的心思,不仅算到了她与李樵之间的关系,甚至算到了她能一眼将人认出,所以才会将人送到船上。可怜那少年成了引她入局的诱饵,还要心甘情愿成为试药之人。

“我说这些并无敌意,只是想你知晓,我们之所以会见面,不是因为机缘巧合,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困境。”对方再次开口,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郁州眼下并不太平,居巢更是险中之险,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其中,总不会是为了特意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无声交战已经打响,秦九叶明白,这场对话既是在探寻彼此的软肋,也是在试探对方的立场。

眼下她在川流院的地盘上,要面对的不是那一坛酒便能打通的熊婶,而是当年的山庄影使、潜藏于风雨雾之中的川流院之主,若想拔得虎须再全身而退,便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秦九叶收敛心神,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

“邱家后人已到此地,而我只是无名郎中,你不择手段请我入院中,总不会是为了见这只破烂木桶吧?”

她话说得不算客气,却并没有激怒对方。

“你很快便会知晓我为何要见你了。你为甲十三而来,而我将要告诉你的一切,说来也与甲十三有关。我身上的一切悲剧皆由他起,我却仍选择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已是宽大仁慈了。”公子琰边说边拾起那木桶碎片,指尖略微用力,木片瞬间化作粉末、落入炭盆之中,“清平道上我将他重伤,是你将他救起来的。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找上他吗?”

秦九叶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出身天下第一庄,又是与李青刀一道逃出来的,对你而言是把好刀,不是吗?”

公子琰闻言却轻轻摇头。

“拜天下第一庄所赐,比他锋利且趁手的刀剑倒也不难搜寻,他虽然特别,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我特意去提人的地步。”

秦九叶听到这里,先前心中那点模模糊糊的预感越发强烈。

“莫非……那夜你之所以会去洗竹山清平道,是有人故意透露了消息给你?”

“不错。甲十三的消息、或者说方外观有秘方的消息,是丁渺间接透露给我的。从方外观到清平道,他算了一层又一层,就是为了借我之手将甲十三拉入深渊。他知道我的行事风格,也知道我这些年用了哪些手段收揽人手来对付他。某种程度上来说,甲十三之所以会染上秘方,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的。”

阴冷潮湿的感觉顺着背脊一节一节爬上,秦九叶不由得喃喃道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可他们二人素不相识,丁渺为何要这般对他?”

碎木在炭盆中燃烧起来,不一会便化作一团焦黑,公子琰的面容在那团火光中变得有些飘忽莫测。

“你已经见过丁渺,对吗?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说来也是奇怪,那似乎是个令人想不起究竟是怎样的人。

盲眼公子品了品她短暂的沉默,嘴角勾起些许嘲讽的弧度,似是想起一段荒谬往事。

“他本人当初如何做想我不得而知,但甲十三与丁渺并非毫无交集,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秦九叶的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黄昏,小船穿过寂静无风的万顷荷花,将她引向一个藏在绿荷中的身影。那人面容模糊,目光却能穿透时光向她沉沉望过来。

“他们是在天下第一庄时相识的吗?”

“准确来说,应当同甲十三逃出天下第一庄有关。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整件事就是由我牵头调查的。”

公子琰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过往寒霜,就连面前烧得正旺的炭火也不能消解分毫。

“甲字营弟子甲十三顽劣难驯,因犯下大错被关在蟾桂谷西祭塔深处,却阴错阳差救出了被囚禁多年的李青刀,在后者的协助下刺瞎守谷人李苦泉、经由暗道逃出了山庄。这件事是天下第一庄的耻辱,也是狄墨的逆鳞。而我身为当时庄中影使,自然要接手这一切。”

“我很快便发现,所谓暗道不过是山庄专门运炭的通道,看起来狭窄不易通人,实则有暗洞可以容人转身,竭力一搏便有可能逃出生天。调查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那时我认为这样的定论便是承认我的管理有着致命漏洞,便是当着整个山庄中人的面宣告自己的失败与无能。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为此不惜在山庄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日夜不停地提审、搜查、严刑逼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任何一桩可疑之事,终于让我发现了端倪。原来一切都不是凑巧。那天蟾桂谷外运送炭火的通道之所以会开启,是因为有人和那位卖炭翁的小孙女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有了这条关键线索,顺藤摸瓜、缕清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很快我便锁定了一名山庄杂役,此人出身庄中丁字号营,那是庄中人最多的营,每年进出往复、生死淘汰不下数百人,但我第一次见他、让他摘下腰间的牌子递给我的时候,发现那腰牌上有三个洞,其中两个洞已经磨穿了,那是常年带着同一块腰牌做工磨出来的痕迹。他像是被人遗忘了很多年,其间几乎没怎么同人说过话,身体瘦弱不堪,身上一点像样的功夫也没有,看起来已有十五六的年纪,而整个丁字营竟无人记得他的代号,我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块三个洞的腰牌。”

寂静到能随时随地归于虚无。

这也是秦九叶对丁渺的第一印象,那个自荷花丛中望向自己的身影轮廓越发清晰,她心中的疑雾却越来越重。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想要同外界的人私通?你说他出身丁字营,且多年未曾得到重用,又怎会和甲字营的人相识勾结?”

往事被牵动,公子琰低声咳了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轻喘着继续说道。

“若我当时有过如你半分思虑,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只可惜当时的我轻世傲物、风头正劲,又怎会多花半分心思在一个卑劣的丁字营杂役身上?而且当时狄墨的怒火都在叛逃之人身上,草草将人定罪关入西祭塔中后,我便将人手派去庄外追杀李青刀和甲十三了。”

“山庄本就是弱肉强食之所,天生弱骨、不能习武的孩子会被蔑称为“人蟾”,意为永远无法走出阴暗塔底的卑贱存在。而彼时庄中的每一个人都知晓那最新被关入塔中的丁字营杂役犯的是怎样的重罪,我的挫败与狄墨的怒火成了一支可以无限书写罪状的判笔,他成了山庄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逃走的甲十三和李青刀没能承受的一切,便都由他一人承受。甚至久而久之,对他施以惩罚甚至不需要任何罪名,就连庄中最末等的杂役也能在他身上倾泻不满,西祭塔塔底成了人心黑暗的缩影,令人不敢窥探。”

能够被人听到的呐喊算不得悲剧,真正的苦难往往沉默无声。

那晚在黑水湖上,秦九叶听姜辛儿讲述关于李樵的过往,总觉得那似乎已是她能想象的世间极恶,却原来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恶”这一字的诠释是没有边缘和尽头的。

“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西祭塔死了一个塔奴,听闻是因为私闯了庄主设下的禁地而被射杀。禁地在塔中地牢最深处,就算是守塔人也不能进入,我觉得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往查看。而他作为整件事唯一的见证者,被提来见我。”

“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一副装在衣衫中的骷髅架子,骨头似乎都能隔着布料刺出来。但身体上的种种不足他眼神变化的万分之一。那些求告挣扎时的强烈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无欲无求的瞳孔。那时我便明白,自己望见的并非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而是一片被摧毁过的废墟。”

寂静、冷漠、空洞。

秦九叶眨眨眼,记忆中那个斜倚在船窗边的身影依旧无言地望着她,窗外的烟火无声升入夜空,却无法照亮温暖他漆黑的眼眸。

废墟中既生不出欲念,也生不出温情。它能隔绝一切悲喜痛苦,也能让人变得残忍和无坚不摧。

“作为整件事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告诉我,是那个塔奴无意中发现了庄主的秘密,想要将某样东西占为己有,他劝阻未果、对方好似发了疯一样,不知疲倦疼痛,这才被守塔之人射杀。一切都是那样滴水不漏,我心中虽已生疑,但到底没有发现更多。在西祭塔底的这些年,他早已看透人心。现下想想,他应当是故意留下破绽、引我揭发,为的便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一步步将我领入深渊。”

“狄墨究竟在西祭塔中藏了什么,那天之前我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过片刻的好奇。但那天过后,他便将这个念头种在了我心底,静待它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所以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丝毫不惊讶。他将那个盒子捧到了我面前,并说这就是那个死去塔奴发疯的原因,问我想不想创造出一种可以取代晴风散的东西。”

对方并没有再细说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秦九叶几乎是在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尽管先前已经有所猜测,但当亲耳听到一切的时候,秦九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当年居巢一战结束后,黑月当真将那可怕的东西带出溟山了吗?如果没有丁渺的意外介入,狄墨又是否会在某个时机发动一切、而邱偃对此又是否知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