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话一出口,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七姑面上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你竟不知唐啸为何人?此人负书担橐行天下,一杆铁笔断英雄,只是为人有些矜奇炫博,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若非他已封笔多年、不知隐居何处,我定踏过那万水千山寻他去,只为同他一叙江湖恩怨笑谈。还有还有,《官子遗书》你知道吗?那可是唐啸与其挚友合力著下、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只可惜至今世间只流传了半册,这另外半册却是哪里也寻不到了……”
秦九叶本来只是无心问上一嘴,可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顿。
等等,唐啸?姓唐?不会这么巧吧……
但她先前见识过这七姑博而不精的做事风格,只觉得对方所言需得半遮半掩着听信,当即怀疑道。
“此人若当真有你说得那般惊才艳艳,为何这江湖中如今也不见几本他著下的文集?”
七姑斜眼瞧她,仍是一副瞧不太上她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中人个个小心眼得紧,他盛名在外时不敢怎样,待他一朝隐去便将他写的书偷偷集来烧掉,生怕污了自己一世英名。尤其是这天下第一庄把持全局之后,你再难像从前一样听到这江湖真实的声音……”
七姑显然对那唐啸极为推崇,滔滔不绝地为其鸣着不平。
秦九叶听得一耳进、一耳出,本想插嘴再问上一句,那唐啸既然对青刀如此推崇,又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为何没有透露或猜测过那李青刀的下落?她不信这江湖中当真有人能凭空消失,可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把静立于石龛中的刀,心中突然生出另一个疑问。
二十年前青刀绝迹江湖,二十年后青芜刀出现在赏剑大会,赏剑大会既然是天下第一庄主导,为何没有人怀疑那青刀的失踪同天下第一庄有关呢?
而这件事究竟是没有人怀疑过,还是压根无人敢质疑探究,亦或是有人曾经质疑却至此音信全无?便又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戏台”中央,几轮吹捧赞叹终于结束,四周再次渐渐安静下来,谁知突然便听一红衣男子摇头冷笑,正是那神瀑教的随果龙王。
“刀是好刀,只是若握刀之人品性不端,便难担此锋锐,需寻得明主,才好出鞘。”
这话看似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晓昨日鸣金之争的胜出者是秋山派弟子,而今日要接这青芜刀的也是秋山派。
这龙王口无遮拦,只差没指着秋山派的鼻子说对方配不上这把刀了,却见那秋山派掌门还没说什么,他身旁的王逍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技不如人承认便是。场上腿软,场下嘴硬,只会让人觉得打不赢又输不起。”
虽说知道今日这大典上定有热闹可看,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来得这样早。
秦九叶本已有些酸痛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支棱了起来,她身旁那七姑也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脖子,两人好似村口瞭望地盘的两只大鹅,瞧得身后那断玉君面上又多了丝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种浅笑了,这种笑往往很短暂,但在他平日冷硬作风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若秦九叶此刻回头,便能看见这种笑,只可惜她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那正要开场的好戏上。
“恳请庄主为我方外观全门上下三十九名无辜枉死之人做主!”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望向那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元岐,他今日布巾麻衣,脚上只穿一双草鞋,在一旁道士的搀扶下依旧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将那份凄苦愤恨做出了十成的效果。
秦九叶眨眨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噙泪、满口喊冤的人同昨日那戾气冲天的年轻观主联系到一起去。
她又用余光扫视周围那些面上毫无半点惊讶之色、个个垂首而立的江湖之众,只觉得今日这洞窟之内,戴着面具的又何止庄主狄墨一人呢?
这不像是要“对簿公堂”,倒像是要“搭台唱戏”。
就是不知这出戏有几人早已私下里对过唱词,又有几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四下一片哗然,压低嗓音的猜疑议论四起,又尽落入这些内功深厚的看客耳中。
可怜那秋山派掌门也是年初刚死了儿子、大病一场,本就面色灰败,此刻见那始作俑者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告之人,当下气得捂住胸口。而那今日穿了绣金线的华服、准备带着弟子一举摘刀的王逍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拼尽全力才没有提剑将那元岐扎个透心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观主这是何意?”
“敢问王首座,我义父元漱清携门徒三十九人上你秋山派求和,半路遭人截杀可是事实?你以秋山派第一高手的身份提前放话要我元家有来无回可是事实?那夜你率门中亲信十数人夜奔清平道又于次日凌晨折返可是事实?!”
那元岐不知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丹,一口气三连质问,竟声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耳鼓震颤、为之动容。
当然那王逍并不会为之所动,听后面上讥讽之意更显,只差没冷笑出声了。
“元观主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小啊。你怎地不提我家掌门幼子去你方外观请教切磋,却教你义父痛下黑手、一剑毙命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方外观的人命格外金贵些,我们掌门痛失爱子便不值一提?!”
王逍这一番发问亦是有力,但那元岐却似有备而来,面上全无愧色,当即回击道。
“刀剑无眼,既分胜负,亦见生死!沈掌门之子隐匿身份来我观中讨教,我义父全力应战有何不妥?难不成还要假意不敌、给你秋山派脸上贴金不成?!”
眼看旧事纠缠不清,那王逍也不恋战,当即调转矛头将话重新引回清平道。
“那清平道上枉死者乃是毙命于卓绝刀法,王某乃门中首座,四岁开始修习剑法,从未偏离主修、另辟旁门,行走江湖剑不离身,诸位皆可为证。请庄主明鉴!”
这厢王逍激愤自辩,那厢狄墨依旧不语。
他也确实不需要开口,因为下一刻那元岐便已话顶话地跟了上来。
“秋山派第一高手那套秋声剑法谁人不知?你自是不会亲自出手,但你可假借旁人之手、借刀杀人!”
“观主此言谬矣,此番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就想当众将这灭门之罪强加于我,到底是呕血呕出了心得、修成那含血喷人大法,还是贼喊捉贼、妄想栽赃旁人洗脱自己!”
“今日你我对阵此处,不就是各抒己见,请庄主大人从中定夺吗?元某虽只得一张嘴,但王首座不也是如此,又何必动怒?莫非是我的一番话正中你的痛处,你做下的恶事被我公之于众,你百口莫辩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吧!”
两方一阵激烈交锋,谁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罪证,诛心的言辞却可铺墨成书,愣是吵出了一种论经辩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这琼壶岛上云集的不是一群舞刀弄棍的江湖中人,而是那只善口诛笔伐的文坛泰斗、法师大儒。
眼见好端端一场江湖赏剑大会,竟变成一场吐沫星子横飞的当堂对峙,看热闹的秦九叶亦有些心情复杂,然而当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时却发现,那些白发苍苍的门派宗师们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扯头发、踩脚指的闹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各个义愤填膺,已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那元岐发声讨伐,一派为那王逍喊冤叫屈。
激烈争吵辩驳声连带着附和低语,在这偌大的石窟中共振成嗡嗡声一片。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身影再次开口了。
“平冤断案非我所长,不过今日群贤汇聚于此,倒是天赐良机。”狄墨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听闻断玉君出身青重山书院,又是那平南将军亲封的查案督护,想必深谙此道,我倒是想听听断玉君对此事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