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一番交战只能算是秉性不同的两人本能的争执,眼下这新一轮的较量却预示着一场不可调和的对立之战。
而对峙中的两方都十分清楚,若局势当真已成定论,他们中没有一方会轻易退缩、弃守自己的阵营。
许久,邱陵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与那些书院子弟、都城权贵交往走动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掺一脚江湖事?近来江湖不会太平,那元漱清的下场便是最好的警告。你从小和母亲更亲厚些,父亲便没有让你习武,若你现在觉得心中有所遗憾,大可说与我知晓……”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我在兄长眼里便是这样别扭不堪的一个人吗?”许秋迟抿紧了嘴唇,眼睛深处全是失望过后的冷意,“兄长十三岁离家,十五年间少有书信,除了逢年过节装装样子问候一二,似乎从未真的关心过家中如何、父亲如何、我又如何。你难道不好奇,父亲为何没有出席今年的守岁大典吗?就连那苏老夫人的寿宴也是由我代劳,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那样讲礼数之人,竟由着你一个晚辈上门谈退亲之事,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可父亲不是前几日还去祭拜……”
邱陵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日石怀玉面上那一瞬间的停顿如今飞快在眼前闪过,他讷讷不能语,可怕的预感如雨后破土而出的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许秋迟觉察他面上神色,毫不留情地送上最后一击。
“不错,他是如往年一样去祭拜了。他没到缠绵病榻的地步,腿脚也还算利落,可他确实是病了,病得无药可医。”许秋迟的声音越发干涩,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感到折磨,“他患的是痴症,上个月已连怀玉婶的名字也记不起来。要不了多久,他连你我二人也分辨不清了,到时候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询问你什么、苛责你什么,你便可彻底松一口气了。”
许秋迟的声音压抑至极,邱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自从学会了用那张刻板冷淡的脸去应对一切后,他已有些忘记了如何展露悲伤与脆弱。他只僵在那里,然后只花了片刻便调整好了情绪,瞬间想明白了前后种种。
“所以,这便是你执意要寻那秘方的原因吗?”
对方面上的神情落在许秋迟眼中,说不出的刺眼。
在和盘托出之前,他便已料到对方会猜到一切。他显然并不打算否认,毫不避让地对上邱陵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能让人修得不死之身的秘药。我所求不多,只求这个家能多维系些岁月,父亲能多守这城池些时日。有他在一日,幽阳街的那处院子才可称得上是家,黑月铸下的高墙才坚不可摧,这九皋城中的百姓才能继续做那太平盛世的美梦。”
许秋迟的话在小间中回荡,邱陵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好似在说与对方听,又好似是在提醒他自己。
“你我总会长大,父亲总会老去。若这四方城中的太平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迟早是要完的。”
不止是九皋城,邱家也一样。
所以,他必须要快些成长起来。
这便是他年少离家、漂泊多年后内心的那点执念,是自他记事以来,每时每刻都落在他肩背上的鞭挞,是支撑他熬过多少枕戈待旦、饮冰茹檗岁月背后的那团火。
从前是父亲,如今就换他来。只要幽阳街邱府的大门后还有人等他回家,九皋高高筑起的那四面城墙没有坍塌,他便能一直在这条路上苦熬下去。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苦楚,可他的手足兄弟却感受不到他的半点苦心。亦或者,后者亦早已对苦涩滋味感到麻木了。
许秋迟笑了。他用那种笑来打磨吐出口的每一个字,确保它们个个锋利得能令人见血。
“兄长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这些年又做了什么?你此时难道不该在那都城的广阔天地施展拳脚,怎地突然想起此时回了九皋?你不要说你当真只是凑巧调任至此地,又正巧赶上这一连串的案子。听闻你在书院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贵人,莫不是他们炙肉熬羮、你也有份,忧心我这不懂事的弟弟会掀翻了你们分食的桌榻,所以才会有今日这番不依不饶的质问?”
邱陵的脸色变了,一种被刺痛后的怒火在他眼睛深处蔓延,
“你在怀疑我?怀疑我参与其中,也是这诸多暗结中的一环吗?”有一瞬间,他眼里的愤怒和失望变做了另一种情绪,那是转瞬即逝的悲伤和痛苦,“你可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这向来如春水杨柳般身段柔软的小少爷,此刻冷硬得像是大漠戈壁中的一块石头,“兄长若是不愿再与我谈心、直说便是,实在不用召唤母亲出来说事。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忙得很,可没空出来看你我在这演这一出兄弟阋墙的烂戏码。”
年轻督护攥紧了手中杯盏。
他从来只擅长说理,不擅长谈心。
但他愿意试着同眼前之人谈心。他便是想要谈心,才会有今夜这场对话的。
他想说,日后若有机会,他便将一切都告诉对方。
可他又如此清醒痛苦地明白,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了。
有些事情,他若是能够说出口,当初离家的那一刻便会说了。
布满硬茧的粗糙指腹在细腻瓷杯上收紧又松开,邱陵抬手将那涩口的茶水一饮而尽,为当下这场对话下了结论。
“今日过后,你便离这一切远远的。若是做不到,日后但凡相见,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兄长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你我总算是一致了一回。”锦衣少爷说话间已经起身,拂袖而去、片刻不留,“多谢兄长赐茶。此去不同,不敢同船,还是各走一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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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藏针
秦九叶双脚踏在那雕着玉兰花的木板上,耳边听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琉璃花灯转动的声音,眼睛透过缝隙盯着木板下缓缓流动的璃心湖水,整个人不由得发起呆来。
她此刻身在这艘花船船尾的“净房”中。这里是供那三层楼上的贵客们方便解手、呕吐净面的地方,虽是在船上,却不知比那听风堂快要塌成猪圈的茅房强多少,不仅点着灯、熏着香,甚至还贴心地在那琉璃灯上题了几道灯谜,生怕那些蹲坑的贵客们感到无趣。
秦九叶自然是看不进去那灯谜的,但她一时半刻也并不想出去。
许是因为她是这第三层楼上的客人,方才那应她前来的小厮表现得分外殷勤,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举着一把煮茶用的银瓢送到她跟前,以供她舀起湖水、清洗衣物。她将那件湿了一半袖口的对襟襦衫撑在一旁搭手巾的竹竿上,即希望这衣缘遍布彩绣、看起来金贵非常的衣裳能快些恢复原状,又隐约盼着它干得慢一些,这样她便不用早早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席间,同那两个男子面面相觑。
挪了挪酸痛的腿脚,秦九叶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小小房间的四壁来。
这小间虽是借由木板探出船身,但四面与头顶都有遮挡,似与墙壁无异,细瞧却是用竹丝细细编织而成,即起到遮挡的作用,又可让空气流通,可谓处处透着巧思。这样一艘讲究的花船,要在那船坞中折腾多久、耗费多少银两才能造得出?维系这一整船人的荒唐夜生活又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秦九叶觉得自己就算再精明,也算不了这笔账,因为她对这一切根本一无所知。
她只知晓,许秋迟设下的那桌宴席定是不便宜的。若按她的逻辑去推想整件事,她是无论也不能相信对方只是为了同她说那几句蠢话才邀她上船白吃白喝的,可眼下对方就这么一走了之、迟迟不归,又确实不像是有要事没有聊完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若有人同她解释,那纨绔行事就是这般随性妄为、荒唐无矩,她倒也不会觉得全然不可信。只因那许秋迟其人便是如此,她有时觉得对方荒谬可笑,有时觉得对方一肚子坏水、理应敬而远之,有时又觉得同对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自在随便。
罢了,对方或许只是与兄长“叙旧”忘了时辰,又或者另有“阴谋诡计”要施展便耽搁了。总之,同她都没什么太多关系了。
既来之则安之,思及此处,秦九叶直起腰凑近那竹丝上的孔洞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