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坐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感受到了什么,颤抖着不敢回头,只抱着自己磕破的膝盖瘫坐在原地,好似一只被吓傻的小鼠般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猫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突然,不远处蜿蜒土路的尽头冲出个人影来。
那是个同样矮小瘦弱的女孩,她背着个几乎有她一半高的背篓,一边唤着那男孩的名字一边从土路尽头跑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打草的镰刀。
她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童,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方走到对方身旁便意识到什么,回头向水边的方向望去。
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正从那芦苇丛中踏步而出,他手中拎着一把锈刀,水珠从他身上滚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一路从河滩蔓延到这条小路上。
他长得很是清秀好看,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他手中的刀看起来并不锋利,但却散发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腥气。
磕破了膝盖的小童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女孩握紧了手里的镰刀,用那具瘦小的身体挡在了他前面,抬头望向那十数步远外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樵突然感觉四周的景色如烈焰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破碎消散了,就只剩下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像她的眼睛,但其中的光芒却很相似。
坚定的、无畏的、盛大的光,令蜷缩在黑暗中的他不敢直视、不敢靠近、不敢亵渎。她手中明明没有刀剑,而他却在还未开战前的一刻便败下阵来。
他望着那双眼睛,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按在刀柄上的左手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片刻过后,那女孩似乎见他再无其他动作,终于收回了目光,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转身飞快跑远了。
许久,少年终于垂下了手中的刀。他一步步走回河边,蹲下身来、定定望向水中那个倒影。
水珠从被打湿的发间流下,将那张白皙的脸切割得四分五裂,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很空洞,那是尚未从杀戮中走出来的眼神,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寻常人见了,也要下意识退开几步。
他停顿片刻,飞快捧起河水、狠狠洗着脸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迹。涟漪在水中泛起又抚平、抚平又泛起,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丝毫血痕,但他仍未停下,直到西沉的太阳几乎尽数落入地平线之下,而他面前那片浅滩上再看不见任何红色。
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弯了弯嘴角、眯了眯眼睛,那水面上终于映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过往七年间,他便是用这样一张脸蹚过暗流、踏遍人心的。他并不喜欢那张脸上的表情,但很多人喜欢。他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想明白。他在乎的只是如何用这样一张脸获取一些便利、省去一些麻烦。
所有人都喜欢那样一张乖巧驯良的脸,没有人想要探究他真正的样子。
而她是否也是一样呢?
如果他稍稍露出一点破绽来,她是会像方才那手拿木鸢的孩子一样,下一刻便尖叫着跑开、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还是会像那寻来的女孩一般,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然后握紧手中的镰刀?
其实那本没有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情形。
可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种神情,他都不能忍受它们出现在她脸上。
谁都可以这般对他,唯独她……不可以。
他害怕她对他失望、疏离、怨恨乃至唾弃,甚至只要略微分神去思索那样一种可能,便令他整个人如同置身那琼壶岛的热泉沸水中一般,每分每刻都充满烧灼与煎熬。
不,他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这张面孔。
从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最好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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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星回
今日的城东刀把巷子外格外热闹。
天公作美,连着几日没落过雨,潮气散了不少,正是“进出货”的好时机。
胡同巷子两侧的砖墙上坑洼一片,那是牛车强行挤过留下的刮痕,经年累月下来竟把那石砖墙生生刮出两道凹槽来。
这样一处狭窄的巷子,许多人偏生挤破了头要来,不为旁的,只为巷子深处的那点生意。
不起眼的牛车每日在这里进进出出,将一车车内容香艳的话本送入这城中各个角落,抚慰着那深宅大院中一个个孤独灵魂。
而那隐秘书铺的老板娘为此也颇有些使命感,挑选话本的眼光毒辣,揩起银钱来也毫不手软,几年下来已有了不俗的口碑,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又一辆载满的牛车晃晃悠悠驶出巷子,一个背着破筐的瘦小女子从阴影处走出,跳着脚避开那车辙印中的牛粪,开口叫住了那正要转身回书铺的老板娘。
“风娘子安好?我又来收书了。”
风娘子转头看到那瘦小女子,不由得一愣,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不是前几日刚拉走一筐?”
秦九叶笑着搓了搓手。
“已尽数看完了。不知风娘子可还有存货?不一定是全本,残本、孤本、未注笔者的手记等等都可一并拿来,若是不方便搜寻,我也可亲自帮忙翻找,保证手脚利落,不会给您添乱。”
秦九叶边说边向那乱七八糟的内间望去,脸上神情跃跃欲试。
那风娘子有些好笑地看一眼面前之人,抱臂笑骂道。
“你这小丫头脸皮倒是厚实,我若真放你进去了,只怕这存了十几年的东西都要让你掏了去。也不知你当真是比旁人多生了几只眼,还是就只这心眼子长得比旁人多了些。”
对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实则是在敲打她:莫要耍小聪明,想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
看出对方此话用意,秦九叶并不急着将话挑明,只继续客客气气地说道。
“瞧您说的。在下岂是那种贪便宜之人?确实是急着有用处,熬了几个大夜便看完了。风娘子叫价实惠,明眼人都清楚的。在下家中是开药堂的,顺手用花椒、芸香做了些熏虫的药包,您回头收回库里放着,一椟只需放上一包便可防蠹了。”
她边说边卸下肩上背篓,将那一早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放到一旁。
风娘子看了看那药包,又望向她这位有些与众不同的客人,一时间并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