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牛吗?”他问我。

我没说话。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我八岁时家里有一头牛,用来耕作。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放牛,我偷懒在树下打盹,醒来时天黑了,牛不见了。我哭着跑回家,父亲打了我一顿,母亲也在哭,说那是一头好牛,跑丢了,很可惜。”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在向我诉说他们的故事,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保持沉默地静止。

“的确是一头好牛,每天吃不饱,却任劳任怨,有点儿累了就要挨鞭子。晚上我浑身剧痛,翻来覆去睡不着,却听见我的父母在笑。我爬起来看,那头牛又自己找回来了。”

“失而复得。我却笑不出来,知道为什么吗?”他背着光也背对我:“因为牛就是我放跑的。”

他顿了一下:“我可怜它,但它并不可怜自己。后来我每次见到它,都要狠狠抽它几鞭子,直到一年冬天,它倒在雪地里,再也没站起来。正巧临近过年,几个亲戚把它拖到院子中央放血,那年过年,我们吃上了牛肉。”

蒋总转身看我:“小段。你说人和牛,有区别吗?”

我没有说话。

他不在意我的沉默,接过手下递来的长刀,一刀捅进牛肚子。血溅他一脸,我下意识撇头,却没闭眼。他的手、西装上,全是血,牛疯狂踢腾,挣脱不了分毫,生命像不要钱似的一直流,顺着我的方向漫延,像一条扭曲的虫,血腥味充斥整个仓库。蒋义天没有停手,一刀又一刀,牛惨烈地哞叫,响的整个仓库都在震,刀捅的伤口大了,肠子胃乱七八糟的都流出来了,黄的绿的红的瞬间气味难言,我气血上涌,直冲脑门的反胃与恶心,还不等我回避,他的手下就摁着我向前,我和他们过了两招,后脑勺却突遭重击。我眼前一花,半跪在地上,被他们拖到蒋义天跟前,跪在血泊里。

蒋义天没有看我,泄愤似的捅了数刀,牛已经一动不动,睁着惊恐又无神的双眼,似乎眼眶还有泪痕,我不忍再看,别过头。蒋义天抓住我的头发,血气太重了,他的镜片上都是血,他透过血雾看我,用刀片拍拍我的脸:“它替你受的苦。”

我只庆幸来之前已经将针孔摄像头取下,怕万一哪天被发现给傅一青带来麻烦,也有预料此行不会有什么好场面看。

刀刃顺着我的脸颊下滑,在我脸上留下一刀血痕,至喉结,他说:“我知道你不怕死。”

我隐约觉察他下一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你曾经威胁我,说如果我动你的爱人,你和我一命换一命。”他轻蔑地笑:“你猜猜他现在在哪儿?”

我瞬间瞪大眼,怒吼他的名字,他猛地甩我一巴掌,我偏过头,吐掉嘴里的血,大脑嗡嗡地盯着他,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杀意,我起了杀心。

“九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他丢掉长刀,接过毛巾擦手,“八好听。”

他的手下直接用膝盖抵着我的脊椎,把我压在地上,掰开我握紧拳的、健全的手。

我死死地咬着牙,豆大的汗滴顺着鬓角流下,只见锋利的白光一闪,“砰”的一声,仓库门被撞开。

“啧。”

我想回头却被死死摁住,身后的人像是看不惯这种场面,厌恶地又啧了一声。

“我说喊小段打牌找不见人影,原来在这儿。”他笑着走过来,我猛然出了一口气。

五爷在我身旁站定,猛地踹开压着我的人,我顿感一松,瞬间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向蒋义天,还没挨着他就被他的手下隔开,我还要冲过去,五爷一脚将我踹开,抓住我的领子就是一巴掌,唾骂道:“你他妈是疯狗?!”

我死死地盯着蒋义天:“他在哪儿。”

我的声音哑了,鼻子也失灵了,什么都闻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血不在我眼里,只有蒋义天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我眼眶酸涩发疼,指尖在颤抖。我不信他抓住了傅一青,但我还是怕他下手了或者截胡了。

蒋义天没有说话,只是轻飘飘地笑。

“我操你妈!”我还要冲过去,五爷死死抓住我,在我耳边怒吼:“你他妈冷静!出事儿我给你担着!”

“老五。”蒋义天看着五爷皮笑肉不笑:“你也是有大哥的样了。”

大哥。

无论什么话什么语境,这个词都会让五爷应激。他松开我,怒极反笑,“走。”

出了仓库我就赶快给傅一青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正上晚自习呢,怎么了?我听到他的声音瞬间鼻酸,尽量维持着镇定,说没事,想你了。挂断电话,我找到那条定时发送的短信取消,内容就三个字,带他走。

外面的天黑透了。五爷的手下在仓库外等着,拉开车门让我们上车。我浑身血刺啦呼的刺眼又难闻,五爷抽着烟递给我一根,我接了没点,看着反光的手机屏幕,两边的脸很肿。

“五爷,谢谢你。”我声音艰涩,他又递给我一瓶国外进口的矿泉水。

“拿你家人威胁你了。”他冷笑一声:“他惯会这一招,卑鄙恶心,怪不得大哥看不上他。”

现在是真的撕破脸皮,我明面上当了背叛者,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危险等着,我第一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我想跑了。

之前顾及着傅一青还在国内上大学,但就眼下的形势下去,我不能真的和他天人相隔,我接受不了,我还想陪他到老,我们还有大好时光,我不想早早埋葬在冰冷的泥地里。

“我还以为他会沉得住气。”五爷嘴角微撇,满满的恶意:“狗急跳墙了。”

他看向我:“但你他妈是蠢吗?不知道他找你干什么?一个人就跑来了?”

我笑笑:“不想连累其他人。”

他一顿,没说话,却一直看着我。

我莫名,摸摸自己的脸:“沾东西了?”

他神情动容,片刻后叹了口气:“没跟你见面前,我对你印象真挺差,但是后来见了,所有的问题就都有答案了。蒋义天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非要拿你当挡箭牌?”

我摇头:“没有,是我运气不好,倒霉吧。”

他笑了一声:“扯淡。”

神情却有些落寞:“我们兄弟几个,数他最有本事,无论是手段还是智商,特别是在某些方面,他杀人诛心,根本不用见血。”

“那天老二喊我喝酒,我原本是拒绝的。但是老二跟我说,你来吧,不来会后悔。我心想什么事儿能让我后悔?我好奇,就去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见过很多人,大哥刚死那会儿,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关系好,不少人为了攀关系或者恶心我,明里暗里都送来一堆,我看见就烦,因为我知道无论他们长的再怎么像,都不是他,就是学,也学不来他的万分之一,直到我见了你,这让我惊讶,明明两个长相完全不同的人,却能在气质,甚至是性格上如此相像,老四肯定也是看重了这点,才非要你横插在中间,因为他知道,我和老二对跟大哥有关的事儿,都会心软三分,这也是为什么后续我们没有刁难你的原因。”

他继续道:“你年龄不大,早早出社会打拼,走上这条歧路,就像当年大哥带我们出来闯社会一样。他这个人,有时就像你,会胡搅蛮缠,也会冲动鲁莽,但最后,都会顾及别人。如果不是怕牵连其他人,那次帮派斗争,但凡有一个替他挡刀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他陷入回忆,半晌才说:“我说这些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经过今天晚上,我想有些事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我原本想问大哥是怎么死的,但这跟在他心口上撒盐没区别,最终沉默。但另一个问题萦绕着我:“五爷,接下来怎么办?”

五爷沉默片刻:“你想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