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他把银瓶放在榻上,自己走到窗棂子旁合上了纱屉子。

银瓶见状,攥紧了手儿,只当他就要将自己就地正法,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小肚子先疼起来。可裴容廷走回来,并没坐下,只斟了杯茶,递给她道:“你今儿起得早,且歇着罢,待会有人来服侍你换衣裳。”

银瓶愣愣地接过那青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想起那满地的汤子。伸脖子一瞧,果然那绿的裙子上洇了大片的铅灰,就连纱衫的袖角袍角也溅得星星点点。她惋惜又羞愧:“是奴不仔细,才上身的好衣裳……”

裴容廷闲闲道:“不打紧,苏州没别的好,就是尺头闻名。上午织造府才拜上来买百十匹新料子,就等着你来量身子,明儿叫裁缝来就是了。他们内造的样式新鲜,留到京城也穿得。”

这地界山高皇帝远,来一个中书省的帝王近臣,几乎可以算是皇爷的代表,各方势力都来朝见。

银瓶本来是担忧的,觑着裴容廷的神色,并不像是真的生了气,倒悄悄把心松了一松。又想起被她打翻的银吊子,小心问道:“方才奴打翻的东西一股草药气,像是熬的药汤子,可是老爷哪里不好?”

裴容廷淡淡道:“不过前儿路上受了点凉。”

从南越千里奔袭北上,两天两夜不合眼,又赶上大雨,饶是裴容廷身底子好,到底闹得染了些寒气。但银瓶不知道,懵懵懂懂“唔”了一声,又道:“怪不得,奴进来时听见老爷的声音就不大好老爷还是不大舒服罢?”

银瓶想的单纯,然而裴容廷方才想的可不单纯。

那驱寒的汤药性热,热水里也是搁了药剂的,从里到外的燥热起来,裴容廷再是个正人君子,月明风清,也不是吸风饮露的人,难免有些想头。想来想去,当然是想到了银瓶身上,他又是有洁癖的,断不肯弄脏了沐浴的水,直到出来时,那地方仍是跃跃欲试的炙热。

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眼下不仅被抓了个现行,还是被当事人捉住。

这懵懂的姑娘不知自己在别人的脑中是如何颠鸾倒凤,娇媚承欢,还被人卖了帮人数钱,认真关心起他来。她才哭过,眼睛波光粼粼,清亮泛红,更招人怜惜了,一味盯着裴容廷瞧,倒叫他全身的血又往下走。

好在他白璧无瑕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裴容廷淡淡收回了目光,略咳嗽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回身出了屋子。

银瓶见他忽然离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愣了一愣,轻轻咬了咬嘴唇。

不一会,便有小丫头捧着抿镜梳子和一身新衣裳进了房来,服侍银瓶换了出炉银密合色纱衫儿,白绫子裙,又拢拢头发,抿抿鬓角。都收拾妥当,再把那窗子打开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至中天。

小丫头在榻上整理镜梳,银瓶倚着窗棱子往外瞧。明晃晃的日头底下,鸟笼子都罩上黑布罩子,怕它们晒着,满院只剩蝉鸣声压倒一切,愈发显得万籁俱静,一泓池水,连点儿水波都没有。然而她很快看到裴容廷就站在西边的廊下,一旁的男人正哈着腰恭敬地说着什么。

银瓶只当是他的一个属下,可眯着眼细瞧了瞧那人的衣裳,才看出那是县太爷的官服。

这位太爷也忒谄媚了些,衬得裴容廷在旁边,光是站着就已经足够芝兰玉树。他换了衣裳,穿着玄色的盘领袍,眉目看不大清楚,但那沉静的乌色分明透着一股子疏离,清隽的疏离,优雅的疏离。银瓶远远望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冷的夜,她初见到月下的他,简直不似凡人。

就像怪志话本里常有的雍容的谪仙离了碧落,踏着凌波步入这乱糟糟的人世。

然而就是这样的谪仙,也会同她笑,也会说俏皮的话,温柔地拥着她的时候,怀抱是暖的,手心微凉……那么他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神话里有求必应的“海螺姑娘”。

现在,她是他的人了。

是他的人……直到他把她打发走,去与那同样美若天仙的高门女儿结做连理。

银瓶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

“爷说他一会有事儿出去,叫姑娘先一个人吃饭。”有个小厮进门来,隔着门帘传递吩咐,“您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小的,能做一定给姑娘现做,就是没有,也一准儿给您上外头买去……”

银瓶往外看,见廊下县太爷托着袖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点头哈腰送着裴容廷往大门走。

她目送裴容廷的背影,小小叹了口气。

第九章

晚间白司马在府上设宴,宴请裴中书,县太爷作陪。

俗话说,三岁内臣,居冠众王公之上。中书阁臣是给大内递票拟的,生杀予夺,加官流放,多少皇爷的决断都依着那张小小的黄纸笺。尤其裴容廷才立了战功,眼看着流不断的皇恩浩荡在北京等着他,前途未可限量,途经于此,谁不来献殷勤。

不过裴容廷一向不大耐烦这些来往,什么肃昌侯府,张巡使,赵守备,一律都推挡了,唯有这白司马原是他养父五老太爷的学生,两人虽无甚交往,却有同门的情谊。

裴大人也是是非场久混的,自知如何厚此薄彼,因此便应了去点卯。

姑苏城虽不大,顶有些浮世繁华的气息,宴席间屏开孔雀,褥设芙蓉,桌上金杯满泛,珍果叠山。高头大马接到府内,先请裴容廷落正座,白司马又亲让了几回酒,方才也坐了下来,叫来豢养的歌伎在阶下唱南曲,一曲毕,粉头们纷纷抱着琵琶筝的上前磕头。

白司马见裴容廷没甚表情,闲闲无语,只当没奉承到点儿上,忙给其中一个顶秀丽的使眼色。

那粉头会意,忙放下琵琶,走上前来。一手捧酒壶,一手拈紧了袖子,显她那一抹皓腕,十指纤纤,莺声道:“请裴大人”

话还没说完,却见裴容廷把手往杯前挡了一挡。粉头一愣,还没回过味儿来,裴容廷已经拿过了酒樽,自己斟了一杯。一时桌上人都看住了,不知他是何意,白司马忙起身道:“可是学生哪里不妥当,拂了大人的意思?”

裴容廷抬了抬下颏,淡淡道:“司马何出此言。今日劳烦筹备,我已是生受,不消再叨扰司马的人服侍。”

白司马还是摸不着头脑,又道:“大人若不喜欢这桂娘,学生令换了人来便是。”

县太爷看了这半日,仿佛看出了些端倪,忙笑道:“司马有所不知,裴大人近日才新喜,想是念着房中美眷,把那外头的莺燕一概都不入眼,司马也不必惶恐,只随了裴大人的意就是了。”

白司马想了一想,忙向裴容廷殷殷问道:“县官大人所说新喜,可是”

裴容廷颔首:“正是花烛之喜。”

花烛原是指明媒正娶来的洞房夜,用在小妾身上多少不大合适。但这二位官老爷可管不了这些,那白司马当下对着裴容廷作揖,一壁直道:“贺大人新禧!”,一壁又命桂娘道:“这等好日子,快把曲子停了,唱一套彩楼记的《合笙》来。”

桂娘应了一声是,忙取了琵琶横抱在膝上,由筝与洞箫合奏着,启朱唇便唱:

“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

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

状元郎虎榜名题,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是暮夏清莹的夜晚,上厅两边的竹帘高卷,已经近了八月半,夜间渐渐也有一丝凉风。裴容廷在这习习的清风里吃下了那一杯酒,心口泛上暖意,他自顾自盯着那金圈红梅的白瓷杯,渐渐又兜出些许醺醉来。

永团圆,世世夫妻。

这样的曲子,他从前再不听的寂寞的人最怕的并不是无垠的沉寂,而是冷眼瞧着戏台上的佳期重会,并蒂芙蓉,灯火将团圆映成烟火色,掩得台下暗影沉沉,只撇他一个人。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