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宗祠的井也被砸毁了。
她失望叹气,裴容廷却别有一番心思,竟带她到了城外淮河边,租借了一条船。
彼时连绵的小雨初霁,船舱内一排槛窗,外面是如洗的黄昏,两只鹭鸶远远掠过了云端。
“容郎,我……我饿了。”
“……”裴容廷一顿,抬了抬薄窄的眼皮。
已经是晚上了。
这话是真的,她只顾着抢酒吃,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便觉得肚子里空空。民以食为天,干这行事也得吃饱了再说,她得恢复恢复体力,兵法上都写了,这叫缓兵之计。
“唔。”
一般男人被生生打断,只怕是要气死。然而裴容廷到底不是“一般男人”,乌潭似的眼光里不见愤怒,只是幽幽的,“想吃什么?这会子宵禁了,只能打发人到岸上坊里去买。”
婉婉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愣了一愣,看着他的脸色道,“都……都成。夜深了,也不好吃什么,有粥就再好不过了。”
船夫把船往岸边撑,船帮挤在一片荷叶间,嗤嗤地响,在烟波暮色里惊起两只鸥鹭,也带进来阵阵绿荫的清香。婉婉也披上了月白纱袍遮住膝盖以上,靠着水光粼粼的镜子看向窗外,微雨过,小荷翻,细弯弯的弦月染绿,像是碧窗纱上的一笔刺绣。
裴容廷回来,对她道:“你看,今天的月亮。”
她点头,“真美。”
“你可想到了一句话么。”
“唔?”她以为他是有雅兴,看窗外弦月如勾,远远又听钟楼暮鼓,因抿着碎发慢慢笑道,“今儿是八月初,我倒想起一句诗来,从前在我家钟灵池渡船,也是夏末,我念给你听过的,算不得新雅,胜在有趣:禁鼓初闻第一敲,乍看新月出林梢。谁家宝鉴新磨出,匣小”
“卿卿。”他淡淡嗤笑,截断了她,眼中的不怀好意简直呼之欲出。回身靠过来,攥起她纤白的小腿,逼着她听下去,“告诉你,应当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把小凿子,凿得她登登地心脉搏跳。
粥买来了,甜的莲子粥,可婉婉听过了那句危险的威胁,咂在嘴里滋味少了一半。
她被裴容廷圈在怀里,每一口都吃得缓慢,抬头看看他,眼光潋滟温柔,可就是看得她小肚子作痒。
“不好吃么。”
“好,好吃……”
她决定说点别的,清了清嗓子,“……容郎,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他”轻轻别了别下颏,“上次你们才闹过一回,如今他用得上你,尚且算不上礼遇,将来若有一日真成了事……自古功臣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与你……”
“若说世上有一个人最不敢让我死,”他倚在圈椅里,把手点着扶手,虽是冷笑,却笑得若有所思,“只会是李延琮。”
“什么?”
他看着婉婉,也在斟酌是否真的要讲给她听,半晌支颐合目,淡淡道,“有兵有地,即为有权。李延琮之所以百般忌惮我据留一方,便是怕我割地拥兵,自立军阀。”
这话显然没说完,他整肃起来,婉婉也没插嘴,静静听他说了下去,“如今比不得汉唐,军中号令不看虎符,而是将领威望。李延琮五年前被逐出京,党羽全军覆没,装神弄鬼聚集的散兵能成什么气候?终究是靠拉拢文臣,劝降武将,譬如此番攻占襄阳,兵马元帅战死,归德将军率部投降,投的却并非李延琮,而是我。”
他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悲与骄傲,“两年前南越之战,他曾是张崇远部下,经我二人举荐方凭战功封赏了将军衔,如今表面上收入李延琮麾下,实则是为我所用。他抢不来,也调动不起。李延琮今日拉拢他们,不敢对我下手;到明日,倘若他真的登了金銮,我既是前朝臣子,又有功在身,如何安置我,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都看着,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他的性子,实在怪得很……”婉婉忍不住小声担忧,“若不是我手里只有这一张底牌,打死也不会来找他。我看,就算他做了皇帝,也未见得比现在这位好多少……”
“婉婉,你觉得他怪,是因为他对你有意。”
他睁开眼,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先帝十三子,没有一个人受过比他更正统的东宫训教。所谓为君之道,本就应以霸王道杂之;书上所标榜的,纯任德教,用周政,清静无为,那些真正的博爱君子,到底做不稳皇帝。”
他知道多说无益,索性三两句住了口,摇了摇头,“其实,你若站在另一面去看他,也许会明白,若论帝王心术,他远比今上合格。”
另一面是哪一面,她或许曾在不经意中窥探一二,又或许从未见过。她没在意,只是佐着裴容廷的话,一口一口吃掉了甜粥,然后跳下他的怀抱漱口,净手,隔了一会子再吃茶,还是她爹爹定下的规矩。
“婉婉,对于以后,你可有什么盼望么?”她再回来的时候,他这样问。
以后……等着一切尘埃落定的以后么?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她曾经唯一的幻想是为家族与门楣昭雪,复名誉,修宗祠,在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下徐氏的冤屈然后传于千秋万代。
但是现在,她身边多了一个容郎。
她成长在京城,在徐府,那柳岸,花堤,莲池,点缀琉璃灯的碧瓦与绿玉凿花的地砖,那为她搭造起一场蓬莱仙境似的梦幻,在一夕之间被烈火吞噬。待火焰燃尽,仙境化作坟山,她满心慌乱地想要逃离,却被红线另一端蟒袍朝冠的男人绊住了脚。
她知道,他终究是一个有抱负的男子。
隐居避世,东篱南山,那是自古士大夫怀才不遇的下策。
朝廷上的政治与心术她不懂,但倘若李延琮真的登基称帝,抛开了乱乱糟糟的男女私情,而愿以高官显爵挽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第六十二章
一入了八月半天就快凉了,府衙各处拆洗了薄衣裳,又打库房里找出秋天的衣裳来晒。婉婉房里分了两箱子,都是前一任县令夫人小姐留下的,吴娇儿在院子里和丫头们系绳子晾皮衣裳,正看见她打门洞进来。
江淮士人的衣着兴素净,她一身半新不旧灰绿大袖袍,白绢裙子,摇摇摆摆,一路走一路抿嘴笑。
吴娇儿忙问:“外头送信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如今杭州前线的战事仍焦灼,月中时李延琮在北皋亭山小小地赢了一场仗,代价却是被流矢刺中了腹背。
消息传到淮安,为免得人心惶惶,只给重要的人传阅,婉婉还是从裴容廷口中得知的消息。今日听说又有快报送上来,婉婉只怕不好,等不得他告诉,便特意到了前头书房去问。
婉婉道:“不妨事。我才听容郎说了,他那伤虽险,却还顺,暂时休养在城外军营,还能指挥着调度前线呢,想是精神不错。”
吴娇儿应了一声,看婉婉脸上带着三分喜气,一时揣度不出她是为了李延琮高兴,还是又在书房里发生了点什么,正迟疑,听婉婉又凑近了,撺掇着笑道:“姐姐,我问你螃蟹,你喜欢吃么?”
“唔?”吴娇儿愣了下,婉婉已经掩嘴笑起来,悄悄道:“我前儿看账本,今年江南气候好,比不得去年多灾多难,粮食瓜果丰盛,连螃蟹都便宜,才三分儿一斤。”
她如今已经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学会了对一切精打细算,“我才回来,路过西穿堂后头,见几个看门的小厮在廊下搭桌儿吃螃蟹,才又想起这茬儿来。都说‘秋风响,蟹脚痒’,一年吃螃蟹的时候,可不就这么几天,姐姐若也爱,咱们何不攒点钱来,也买几只回来尝尝。”
吴娇儿骇笑道:“姑娘要吃什么,还要自己攒钱?告诉裴大人不就得了,您说什么,他还有个不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