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在桂娘院里躲了半日,等小心翼翼走到东厢房里的梢间,正见裴容廷坐在榻上吃药。
他已经卸了冠带,褪了氅衣披在身上,里头穿着月白回文锦缎直缀,腰横着迦南带,把那窄腰一掐,比记忆中似乎的确清减了一分。
银瓶也不知方才窗子里的是谁,只怕是叫裴容廷听见了,也不敢走近,在花罩底下便停住了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
“大人……”
裴容廷抬头见了她,微笑道:“哎,过来,别站在风口。”
等银瓶忐忑上前,他掩嘴轻咳了一声,又问,“上午你干什么去了?”
银瓶攥紧了帕子,忙道:“回大人,我找桂娘说话去了一大早,一起床就去了,是静安带我去的,您不信可以问他!”
裴容廷闲闲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倒让银瓶骤然紧张起来。她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两句,却又听裴容廷低声道:“还疼么。”
银瓶愣了一愣,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反剪着手低头道:“不、不疼了。”
裴容廷没再说什么,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只白瓷盅子,银瓶忙还当是大人吃了药漱口,忙捧起来揭开盖子,却忽觉喷香扑鼻,再看时才知里头是一盏红枣燕窝粥。
银瓶不解,看看裴容廷,只见他仰颈吃尽了那碗苦药,留给她一句“快吃了罢。”,整袍起身便出了梢间。
看样子……大人也不像是生了气的样子?
银瓶稍稍放了心,她本就是有点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吃了燕窝粥,又小心过了两日,见裴容廷对她一如既往,也就渐渐忘了这茬儿。每日晚间虽和大人同床共枕,那裴容廷却只和她温存一阵子便罢了,未再与她行房。
银瓶不免在心里坐实了裴容廷身子亏虚的猜度,虽稍有遗憾,但想着他待她的好,倒也并没太放在心上。
这一日傍晚茶房照例送来药盅子,裴容廷在里间罗汉榻上看帖子,银瓶就在一旁解九连环玩。她正苦恼手里的小铁环,余光瞥见裴容廷揭开那瓷盅盖子,却没闻见那浓苦的药汤子气息,反有种淡淡的甜香,不免好奇道:“大人今儿换了副方子么?怎么这药这么好闻!”
裴容廷顿了一顿,忽然仰唇笑了。
他端起盅子来,吃了一口,缓缓道:“傻子,这不是药。”
他本来低垂着的眼梢忽然挑起来,瞥向了银瓶,两人之间有红纱灯朦朦的烛火,更把他眼底映得潋滟泛光。银瓶怔了一怔,又听他闲闲道,“是鹿血鹿茸汤。”
“鹿、鹿”
这些壮肾阳的发物是勾栏里常备的补品,银瓶听见,登时觉得不对。她见裴容廷笑得别有意味,赶紧跳下罗汉榻,一面说着“我去给大人点茶漱口”,两三步便要逃走。才到落地花罩底下,却被裴容廷悠悠叫住了。
“回来。”
他也起身走过来,步履声渐近,直到那身上的清冽气从银瓶身后罩了上来,激得她脊梁骨发凉。
“大人……”
银瓶一动不敢动,轻轻颤抖,把手指都抠在了花罩的镂空花刻里。
然而她耳鬓是他温热的吐息,“卿卿走了我怎么办?”
他从后面抱住了银瓶,下颏垫在她头顶,慢条斯理地把她的手指从花罩里一根一根剥开,低沉的嗓子有别样的危险,“怎么办。这东西性子最热,吃了可是要发散的。”
第二十六章
勾栏里身价最高的花娘永远不是最风骚的那个。
相反,越是贵,就越要矜持。
说话时执个小扇掩嘴,看人也半低个头,在床帏间更是娇娇滴滴欲拒还迎,扮成市井臆想中的千金小姐。
转天桂娘吃了早饭来找银瓶,却见那暖阁里的青纱帐还垂着。她知道裴容廷一早出去了,便故意蹑手蹑脚走近,忽然一撩帘子,果然见银瓶拥被半倚在床阑干上,咳咳嗓子,吓了她一跳。
银瓶回过神嗔道:“大早上的,你又来装鬼儿!”
桂娘笑道:“还大早上呢!也不看看现在几时了,好个懒丫头,一觉睡到现在。”
银瓶被折腾了一晚上,今日便浑身酸疼,一早打发了裴容廷出门,回了自己的屋子便又躺下了。她把脸一红,忙道:“谁睡觉?我不过身子不大爽快,所以多躺躺儿。”
桂娘忙问着她哪儿不舒服,也在床边坐了下来。银瓶挪着身子给她腾地方,一句“肚子疼”还没说出口,就“嘶”的一声蹙眉咬唇,又把手捂在了腰上。
桂娘见状问道:“你来月事了么?”
银瓶咬牙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那桂娘把她深深看了两眼,也没问下去,岔开了话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才听说今儿九月一是北斗星君生日,这观里晚上要做星君的圣诞,咱们可要去瞧瞧热闹?”
银瓶微笑道:“你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遭了那么大罪,还到处乱跑。”
桂娘脸上浮上撺掇的笑意:“如今这观里各处大门都有兵马守卫,进出查验,别说你我两个人,就是两只雀儿也飞不出去。再说只有他们道士做法事,并没有外人,咱们偷偷过去看一眼,想也不会怎么样。”
银瓶身上疼,懒得动,因摇头道:“你爱去你去,我不去。”
桂娘见她懒懒的,也只得罢了,说了会子话便起身要离开。正巧这时有小厮来送吃食,说是老爷叫送过来的。桂娘便代他端了进来,一只小瓷盅子,盛放在乌漆茶盘里,她一手托着,一手打开盖子瞧了一眼,只见里头红亮的一碗汤,满满都是红枣桂圆燕窝之类的滋阴补肾之物。
桂娘挑了挑眉,恍然笑了。
她把茶盘放到小月桌上,告辞了银瓶,转过了身,却又忽然顿步低语:“我从前听北边来的男人说,山西大同因连着边塞,经商往来,繁华不下江南。只是那大同的婆姨并不以娇瘦为美,反喜欢丰乳肥臀一身滚白肉的。据说她们有种绝技,名叫‘坐缸’,成日在缸边绷着劲儿坐着,把那腰上腿上的肉都练得结实,随男人怎么受用”她回头瞟了银瓶一眼,一字一句笑道,“也不至于第二天下不了床。”
银瓶愣了一愣,才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登时急涨了脸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桂娘把她那吊梢眼瞪得圆圆的,摊手道:“不过看姑娘不舒服,讲个故事解解闷儿罢了。我倒也听了她们是如何练的,姑娘要是也想学习学习”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听呢!”银瓶挺腰坐起来,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她把脸一红,啐道,“你这烂了嘴的蹄子,只会说这些歪话,你回来看我不撕你的嘴!”
桂娘笑得前仰后合,忙提步跑了出去,留下银瓶红头涨脸,抱着腰坐在床上喘气。那桂娘虽是玩笑,可一直到傍晚见裴容廷没回来,银瓶也没来找她玩,只当真把她惹恼了,又不免有些后悔。她见日头下来,也顾不得去北斗星君殿凑热闹,悄悄走到了银瓶住的院子来探望,找了一圈儿,却都不见人。桂娘心下疑惑,出了院子,信步走着,无意绕到了西院墙的墙根底下,却忽然见那翠阴的竹子掩映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大铜水缸,缸边垂下袅袅的白绫裙子,露着一点朱红的鞋尖。
她心头一跳,忙走上前,只见就是银瓶坐在缸边。把手紧紧握着边沿,蹙着眉,抿着嘴,小鹅子面儿上一团不胜隐忍的神色。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银瓶大惊,忙不迭道:“我这是、我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