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通明,药奴领着人在门口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冷气息化掉后,才?悄声地走进去。
来人解下?斗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常年挂着的笑容隐没,看?起来不太容易亲近。
他掀袍跪下?,趴伏在温热地砖上,头重重地磕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冷芳携梳着头发,慢悠悠问:“你想清楚了?”
来人沉声道:“上次冒险利用大人时,某已有觉悟。我与汤沃有不共戴天之仇,愿为大人驱策。”
*
京师开始飞雪,纷纷扬扬,乱迷人眼。温度更低,一如骆希声此时的处境。
他在大理寺内几乎举步维艰。
自从上回在早朝上当庭拒绝冷芳携,由此升官后,冷芳携几乎隔几日?便要问起他。骆希声因此遭人排挤,被同僚冷视,从前的上司少卿也因为他说冷芳携看?不上他而生?气。总之,他此前在大理寺苦心孤诣维持下?来的塑料同事?关系全?都断绝了,还能在大理寺里好好办差,没有被同僚们套麻袋打一顿,似乎已经是他们克制过的结果。
骆希声虽然无奈,却也没多在意。
毕竟他那些同僚个个都是废物,维持表面关系只为了当差时舒服一点?,并无其他用意。就算如今被孤立了,只要没人犯蠢,他也能好好地做事?。
他颇有种因为被漂亮美人看?中,于是被无能狂怒的屌丝攻击的奇异爽感。
当然,此种感觉难以宣之于口,只留在他心中默默品尝。
升官又发财,他现在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窘迫,手里握着不少余钱。家中老母日?夜在田间操劳,因为寡妇的身份被乡野人议论,骆希声早就打算把她接到京城里来,见见新?鲜事?物,说不定还能重新?找一个知心人。
有钱后,便寻中人在好一点?的地段赁了间房,又向上司请了一天假,将老母接过来,安顿在家里。
“这里真?暖和。”老母一双眼因夜夜绣帕子近乎半瞎,只能看?见朦胧的光影和色彩,骆希声搀扶着她到垫了软垫的凳前坐下?。
老母摸了摸垫子,新?奇道:“这个还软和。你也来坐坐。”
有什么好东西,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骆希声。
她肤色微黑,脸如菜针,浑身的肉又松又软,掌心全?是干农活时磨出来的茧子,两鬓微白,明明还不到四十,看?着已如五六十的花甲老人。
骆希声半蹲下?来看?着她,心头微酸。若不是为了拉扯他长?大,送他读书?,他母亲不至于如此辛苦。
“娘。”他跟刘秀英说,“这垫子我有很多哩,坐不完的。”
“哎哟。”刘秀英心疼地捂了下?胸口,絮絮叨叨说起来,“你买那么多干啥,用也用不完,还费钱。这里花点?,那里花点?,朝廷发再多钱给你,也剩不下?几个!”
她非常看?不顺骆希声的败家行为,很是严厉批评了一番。骆希声一边笑一边听,一边哀哀求饶,说娘孩儿下?次不会了。
刘秀英刚念完,他又从桌上拿起一盒香膏脂粉,小心打开来,送到她面前:“娘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东西京城里的娘子都在用,抹到脸上可滑可香。还有擦手的,你试试。”
刘秀英小心翼翼挖出指甲大小的一块,笨拙地在倒刺和厚茧中摩擦。抹完过后果然香喷喷的,手也变滑了些。
听娃就是孝顺。刘秀英心里高?兴,却不肯显露出来,还嫌弃骆希声瞎买东西,又问花了多少钱。
她在乡野里时也见过邻居擦手,用的香膏可贵了,一个要花五百钱,够买两头猪仔!她心想京城里大概贵一些,也不过一贯铜钱。
“不算贵,只要一贯钱呢。”骆希声说。
其实花了他二两白银。
“哎哟!”刘秀英又捂着心口念叨,“你个败家子!一贯钱说花就花,买回来这没用的东西。你以后还要娶媳妇呢,怎么不攒着给她买首饰!”
说到这儿,混沌的眼里立刻闪过精光,悄声问:“听娃,你跟阿娘说说,可有心怡的小娘子?娘给你张罗,定然把她给你娶回来,你俩和和美美过日?子。”
骆希声哭笑不得?:“娘,我刚到京城没多久,整日?都忙着办差,哪里来的心怡娘子?再说了,我现在只想专心做事?,好早点?升官,那些事?不想现在谈。”
说话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闪过冷芳携冷下?脸时的样子。不由暗骂他脑子昏了头了。
“你现在不想着,那要等什么时候啊!”刘秀英很失望,“到时候小娘子都嫁人了,你娶谁呢?”
“我自有主张,您啊,别操心了。”骆希声起身,端来一叠点?心放到她面前,说,“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外面买些鸡鸭烧菜,你试试我的手艺。”
新?房子地段是好,周围住的不少知书?识礼的人家,不过坏处就是没什么人摆摊,要想买菜,只能穿过大街去对面的一个胡同里。
现在正值饭点?,也是衙门下?值的时候,街上十分热闹。骆希声埋头正欲穿过人群,面前忽然被人挡住,他抬头来,发现是一位容貌阴邪的年轻公子,看?穿衣打扮,身家定然不凡。
“这不是咱们朝中新?贵,骆大人吗?”此人裹着狐裘,冷冷盯着他,“怎么不在大理寺中,反而到这里来。”
他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闻言发出嘲讽的笑声。
骆希声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只是个小吏,对于朝中大员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甚了解,可此人,他不了解也得?了解。少卿曾专门跟新?入值的人说过此人的事?迹,话里话外叫他们不要轻易招惹。
汤霄,汤沃唯一的儿子。老来得?子,可谓爱若掌珍,自小被人捧着长?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在京城中横行无忌。
他突然拦住他为难他,恐怕是因为空悬的大理寺卿之位。据传汤易两党相争,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汤党那边的候选人便是汤霄的一名酒肉朋友。
那么他与汤霄之间,恩怨并不深厚,只有最?浅层的利益冲突。
快速想过一转,骆希声躬身行礼,十分恭敬,又不失谄媚道:“原来是汤公子当面,方才?我一时眼拙,差点?没认出您来,恕骆某失礼。您叫住我,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吗?”
这姿态,这语气,这表情?,全?然不似他在朝会上拒绝冷芳携时的高?洁正直,充斥着利欲熏心的小官试图攀附上位者的阿谀。
汤霄眉梢微动,显然没想到骆希声竟然这么没骨气,直接奉承起他了。
立刻索然无味,鄙夷道:“冷贞怎么会看?重你这样的人?他眼睛瞎了吗!”
他原以为能拒绝冷芳携之人该有多刚正,没承想竟然是个小人!也不知冷芳携什么个眼神,独独对他另眼相看?!
他真?该让他看?看?骆听现在的样子。
不过,现在却也没有继续教训骆希声的心情?了。瞧着他殷勤的眼神,汤霄顿觉腻味,但?不为难骆希声,心口那捧恶气始终发泄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