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清创缝合的过程很漫长,麻醉药作用之下,喻让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像一个缸中之脑摆在那里,任由白袍人给他输入知觉、记忆和思想。
手术灯强光照在他半露出来的瞳仁间,如白蚁蛀空了乌木念珠。
他懵然地胡思乱想,甚至想到在鸾衢山上应该找大师批命,问问近一年里,他还应当有多少次血光之灾。
眼皮越来越重,他渐渐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不在医院。
阳光透过西洋长窗洒进来,满室澄澄的香槟色,环形罗马杆支着乳白垂幔,被风吹得如同牛奶倾倒。
喻让是因为麻醉药效过去而痛醒的,身处陌生环境还有些怔忪。
手和腿都不方便施力,他艰难地坐起身往窗外眺望,看到远处绿茸茸的牧场镶嵌着杉树林,大片的水泽映着宝石蓝的云天,几只鹭鸶在水滨捕食。
应该是邵家的庄子。
喻让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前胸贴后背的难受。红铜攒花的架子上摆了描金餐盘,他够过身抓了几枚糖渍杏仁,发现自己腕上绕了根丝带,一动就掀着了床头的铃。
不到一分钟,两个佣人打扮的女人敲门进来,一个端了漱具,一个推着餐车。
她们都带一些南洋人的体貌特征,年纪大的那个话多些,也似乎比较管事,年轻点的女孩除了问安外闷声不吭。喻让没问邵炎去哪里了,那一晚那样大的阵仗,他手头的事应该还有的操心。
喻让的手机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被邵炎收起来了,他问了佣人,得到不知情的回复,隔天拿到了一个新手机。
他在屋里待了大半个月,受伤的腿才勉强能落地,只能拄着拐杖小范围行走。每天有专人来给他做检查和调理,医生说胳膊没有大问题,但大腿伤到了肌腱组织,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
居室内暖色的装潢,使得照进来的光线不论几时都像是薄暮。邵炎一直没回来,日复一日的养伤倒也没令喻让觉得无聊,只是寄住在别人家、又被人伺候着,多少有些不自在。
喻让尝试着跟来照顾自己的人聊天,他问的随便而泰然,从不触及邵家暗地里的勾当,一般都会得到解答。他从前就看过邵炎的大致资料,一来二去大概摸清了邵家现况。
邵家现在的当家人邵黎轩已经年逾花甲,虽然只认了邵炎一个儿子,对其他的私生子却也没有亏待。邵黎轩身体亏空得厉害,每况愈下,他那些儿子就蠢蠢欲动起来。
尤其是近几个月,彼此之间没少使绊子。
管家还提到,邵炎大姐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叫伊林,刚刚回国,跟解家大儿子订了婚,打算等到结婚年龄就嫁过去。
喻让默默记下,声色不惊地继续用餐。
女佣帮他把餐车撤下去,他道了谢,问她能不能帮自己准备纸和铅笔。
拆线完没有大碍,他就去花园画画。白栅栏边开了无数粉蔷薇,他没麻烦人去给他找颜料,摘了些花瓣和叶片捣碎成汁,涂抹着来打发时间。
这栋别墅在整个庄园的最深处,僻静而清新,很适合调养身体。
一只拉布拉多猎犬穿过回廊,蹲坐到他花丛里,乌溜溜的眼盯着他,黑葡萄一般,看上去机警而良善。
喻让愣了一下,忍不住换了张纸,开始勾勒它的样子。
没画多久,狗起身拱到了他旁边,前爪搭在了他膝盖上,脑袋在他腿边亲昵地蹭着,米黄的毛蹭上蔷薇花汁,跟长癣秃了似的。
喻让养过大型犬,可就没见过这么亲人不认生的。他怕伤口被碰到,扶住了狗爪子,搓了一把狗头。他发现它脖子上没戴项圈,连圈痕也没有。
喻让任它伏在自己腿边,一边撸毛一边画画。
不多时有口哨声传来,他抬起头,看见邵炎站在不远处,唤了声:“铁锤,过来!”
他应该是刚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拉布拉多犬撒着欢扑过去,一下跳到邵炎身上,伸出舌头舔过他的脸。
喻让撑在田园桌上,微微翘起嘴角。
邵炎抱着狗望过来,一人一狗的眼都乌溜溜的,还挺英气勃勃的。
粉蔷薇攀在白皑皑的栅栏间,喻让一身柔软的针织衫,坐在繁芜的花事下,手里转着笔,乌发红唇,漂亮得不像话。
邵炎看得一瞬不瞬。
他长到十几岁才被邵家接回来,直接念的初中,基础不好,一直是个学渣。
邵炎头一次见楚砚是高中一次颁奖,他觉得他喜欢的就是那种型儿,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俊秀长相,品学兼优,遵规守矩,还有股子带劲儿的清傲。
喻让不是。喻让像他的同类。
像不知什么东西修炼成了精,披上美艳人皮,要为祸世间。
是他早死的妈跟他说过的,最不能着道的样子。
“忙完了?”喻让问。
邵炎回了神,咳了咳说是,把狗放上草坪,走到他旁边,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干嘛呢。”
“像吗。”喻让把素描摊给他看,还没画完,但那张狗头的神韵已经出来了。
“像!你会画画?楚砚教的?”邵炎脱口而出,又一阵懊恼,偷觑喻让脸色。
喻让没听见一样笑笑:“它叫铁锤?起的什么破名儿,我看是母的啊。”
邵炎松了口气,挑眉:“顺口不就完事了。”
他蹲下把狗唤过来,押住狗头面向喻让,坏心眼道:“铁锤,叫妈妈。”
拉布拉多犬居然灵性地汪了两声。
喻让不轻不重地踢了邵炎一脚:“没你俩这么大的狗儿子。”
他低下/身,想要去抱铁锤,被邵炎摁了回去。
“还他妈乱动,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