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时,他瞥见了先前朝他透露暧昧流言的士子,这人正在案台前遍寻枯肠,他目力极佳,不过一眼,就看到了摊开的纸张上已经写下的内容。
“蕙兰相随喧众女,栖云去处满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栖云宴下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疏帘半卷微灯处,簪髻乱抛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开纱帘想离开这处花厅,却有酒意上头的士子拉住他,他一回头,酒气扑面而来。
“苏兄!苏兄且听我这一句――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苏松雨扶住了此人将倒未倒的身形,他状似关切:“张兄醉了罢?今日梅兄出的题可是七言――”
等他终于摆脱了花厅,来到临风台的另外一边,已经又过了一刻钟。
临风台建在渭水边,是栖云楼最靠外的位置,地势够高,又临水而建。此时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没有深秋的冷清萧条,没有初秋的闷热烦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凉爽而清新。登临其上,很容易让人有旷达舒畅之意。
但苏松雨怎么也旷达舒畅不起来,他已经十分后悔参加今日的所谓诗会。
诗会变成酒会、或者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声色宴会,这本该在他意料之中,来长安这一年,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依然来了,并且依然觉得不适。
栖云去处满笙歌……芙蓉帐底奈君何……
他品着先前花厅中见到的诗句,想到那首不合时宜的《边城月》,只觉得无聊至极。
他不知道男人们对所谓芙蓉帐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从何而来、也不认为那疏帘半卷处的欢好有多少乐趣。那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的美人,她的泪是对良人的思念,还是因为恩客迟迟不来,对无定生活的恐惧?
苏松雨站在栏杆边上,下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远处群青依稀可见,在这属于秋天的凉爽的风中,他的面上一派冷漠。
花厅中的士子,乃至整个栖云楼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烟花地去的男人,难道都不知晓这个道理么?他们明知娇美红颜的背后,是无尽的眼泪与痛苦,但仍贪图那一点滋味,甚至埋怨红颜只认金银,不认人。
他觉得他们可笑,但最可笑的应当是自己。因为他甚至没有拂袖而去的勇气,他只不过是个借口醒酒,偷溜出来的懦夫罢了。
他即使厌弃这一切,但仍不敢拒绝这场明知无聊透顶的宴会,从未开口斥责过这等行径,甚至没有堂皇地标榜自己的立场,告诉他们说他不愿同他们一样,他从来没有过。
只能在这样的清净地方,躲着那些不愿意面对的事,吹吹风,待会儿再慢慢走回去。回去的时候,他还得假装步履不稳,不然醒酒一说难以服人。
他为此感到自厌。
苏松雨紧紧扣着栏杆,手上青筋根根绽出,仿佛这样能消解心中的躁恨,而这份躁恨来自于他的无能。
然后,他又听到了琵琶声。
不知何处而来的琴声,飘飘渺渺,冷清又孤寂,缓缓如冰河一般流过,让他想到深冬时候的月亮,它高悬在天边,下面是尚有黑烟升起的战场的焦土。
这是《边城月》。
在无尽的烦躁恨意中,他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天很淡,很空,他默默地听着这首曲子,情绪慢慢平定了下来。又有一阵风吹过,他的袍角在江风之中猎猎,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即使是因为这首他最爱的曲子,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苏松雨转过身,慢慢循着乐声源头走去。
也许拐了几个弯,经过了几处雕梁画廊,路过了几个暗香盈盈的居室,他记不清了。苏松雨满心满念都是《边城月》清冷的声调,他想找到那个弹琵琶的人,那大概率是栖云楼中的乐伶,他身上钱袋内容颇丰,他可以全给她。如若她想赎身,他也一定满足,即使传到姑苏老家有了风言风语也无所谓,他现下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一把推开了精致的绣门,琵琶声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他不管不顾,掏出身上的钱袋,跌跌撞撞地朝弹琴的人行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赞她弹地好,说可以满足她任何的愿望,这个钱袋是一点小诚意。
献上它的时候,他还没忘记用双手才能显得恭敬,但他唯独忽略了自己异常的体温和沉重的身躯,他的头脑其实已经很不清醒。
没有等到答复,苏松雨听见抱着琵琶的人轻笑了一下。
他茫然抬头,看见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眼,它们淡漠又坚定,眼眸深处仿佛有不灭的火。
后来,他才知道,那双眼的主人叫诸青,号清竹居士,彼时已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她的诗句万人传颂,她弹得一手好琵琶。
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谁都可以弹琵琶,但注定要在官场中沉浮的苏松雨不行,以孝女、才女闻名,必须坚守所谓气节的诸青也不行。即使苏松雨的琵琶技艺是前朝圣人最爱的乐师所授,已经炉火纯青,他甚至能自己谱曲。即使教会诸青琵琶的人是教坊第一部,她第一百遍弹《边城月》,苏松雨也不会腻。
他们因为这个秘密,成为了朋友,众人不知他们会弹琵琶,正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各位,晚上都是十二点左右更新,这章发红包,谢谢大家的阅读与等待。
文中一些诗句来自于李白等人。
第54章 栖云(中)
元化十年,十七岁的苏松雨遇见二十岁的诸青,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宴会。
他饮了很多酒,又在高台上吹了太久的风,头昏脑涨,莽撞地将诸青误认为乐伶。他贸然闯入,又毫不吝啬地奉上自己的钱袋,颠三倒四得说着赎身之类的话,像栖云楼中最常见的醉鬼,喝了几两上头,就想上演些救风尘的庸俗戏码。
但这个醉鬼竟然还记着礼节,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连头都未曾抬起过。
这让诸青觉得好笑,她已经很久没碰见能让她发笑的事了。
然后,少年茫然抬起了头,在她戏谑的问候中,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然后,苏松雨在自家卧榻上醒来,听到老仆念叨着,公子去赴宴还是莫要贪杯,昨日竟醉酒迷路,闯到伶人的居室中去了,伶人受惊事小,公子要是有了轻浮浪荡名声事大……
他头痛欲裂,并不是因为老仆的喋喋不休,而是因为他已经全然记不清昨天的事,他出了花厅,登上临风台,听到有人弹琵琶――似乎是边城月,然后呢?他冒失地去寻乐音来处,弹琴的是谁?
苏松雨想不起来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以及他倒在地上时,瞥见的云青色的袍角。
其他的细节,他遍寻记忆也拼凑不出来,到最后,他甚至怀疑那首冷清孤寂的《边城月》,是他酒意上头的极端时刻产生的幻觉。
直到两个月后,他去了西市一家书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