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下脸来,低声斥道:“阿妍,这种胡话,断不?可再说。你已经不?小了,当知道方才的话,足以让我、让我家,甚至钜鹿郡公府,万劫不?复!”
这话说得很?重了,裴妍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驿馆的夜晚不?算安宁,楼下大?堂还有人在玩骰子吃酒。
她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刚才她的声音该不?大?吧?楼下人该听不?到吧?不?消张茂多说,她自己先?就鬼祟地拉开?槅门一角,觑着门缝朝外看了看,见屋外长廊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就听她结巴着解释:“我……只是觉得,主事之?人该当是阿茂哥这样有担当的人。若让阿茂做那一地的郡守,断不?会有易子相食的惨案!”
张茂虽斥她胡言,但裴妍的话,却也?说到了他的心里。若他能经略一方……他抬头看向支开?的窗棱,月入中天,恰印西方白虎七宿,他定要让这方苍生?不?受饥馁之?苦!
只是,如今的张家见龙在田,他急不?得!
在经历这遭之?后?,除郭夫人之?外的诸人再经过沿途抛荒的村镇时,竟都不?敢停留。往常大?家伙走?累了,都还想着途经哪个村子里休整一番,如今却是能多走?一会就多走?一会,非官道不?行,非驿站不?停。
小郭氏只当众人思乡情切,尽管她身上?诸多不?适,也?都尽量忍着随诸人行走?。
张茂看了心里有数,往往行经驿馆时,能多留一天便多留一天,让郭夫人和队里诸人可以缓上?一缓。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越往南走?,离京畿越近,跟在裴家身后?的队伍就越多。原来,车队里渐渐依附了不?少商队。其时盗匪横行,商贾出行往往自请护卫,即便如此,商队被劫的事也?时有发生?。因此,当商队在路途中看到豪门士族的车队时,往往奉上?财物,自请驸骥尾,以求庇护。
河东裴氏名声在外,这一路上?,不?时有携着宝物前来请求依附的商队。
裴憬名义上?是主事的,但实际拿主意的却是小郭氏与张茂。至于王导,他这个外人也?跟着沾光那些?商户往往带着美貌的婢妾伎子,来献殷勤时,自然会送上?顶尖的与裴憬。裴憬怕裴妍将此事告知柳蕙,竟一个都不?敢收。张茂自也?不?肯留,于是这些?商队进献来的美女都被打包送给了王导。
王导素来风流,白送上?门的美女,不?要白不?要,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反正他家地方大?,人再多也?住得下!
当然,那么多商户,也?不?是谁都能收的。这年头,盗匪扮做平民,杀人越货者大?有人在。于是张茂负责甄选商队,小郭氏负责收礼。
入夜,京郊驿馆中,郭夫人的房间未点油灯,然而众人并不?觉得黑黢黢的。无他,小郭氏和裴妍的矮案前各置了一枚碗口大?的夜明珠。珠子晶莹透亮,在寂静的夜里散发着幽幽荧光。
裴妍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眼前,叹道:“不?知它能换多少米粮来?”
小郭氏白了女儿一眼,这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到什么都要拿粟米来换算。她没有理会女儿的“胡言乱语”,只半靠着缇几,笑意盈盈地吩咐容秋道:“夜里将它置于元娘卧榻的屏风外,起夜方便些。”又转头对张茂道:“几个商队里,就属这家人心意最?实在,可知是哪户人家?”
张茂躬身回应:“是凉州贾氏。”
凉州,贾氏?郭夫人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莫非是太原贾家的亲戚?
还是张茂提醒:“是小子大?嫂的娘家。”
原来是张大郎的妻族!郭夫人回过神来,当年张寔迎亲,裴憬还去给他当过傧相呢!记忆似流水袭来,郭夫人记得,裴憬曾被这家郎君打伤头来着?
“当初他家小子不?懂事,曾误伤了大?郎,幸而府上?没有计较,为此他家家主曾亲自登门请罪,只是郎主没有见他。”张茂解释。
如此,郭夫人把玩着手里的夜明珠,嘴角擒着了然的笑,难怪这家人这么大?手笔,原来还有负荆请罪的意思。
她把珠子放了回?去,对?张茂道:“他家意思我省得了,既然当初只是误会,我们?也?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只是其他事情,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要她原谅可以,这份歉礼她收下了。但是要她给这家人和钜鹿郡公府牵线搭桥,她犯不?着。
张茂点头,他原也?是架不?住大?嫂请托,试探着向郭夫人进言一二罢了,没指望能成事。他自己对?这家人尚且没有好感?,何况曾为苦主的裴家大?房了。
提起凉州,小郭氏便想起那西域的彩宝来。这些?年东海王妃给她送了很?多东海才有的水玉,她总想着回?礼一二。便问他:“听说西北宝石很?多,和田玉不?过寻常,最?难得的是鸽血红宝,然也??”
张茂莞尔,解释道:“凉州玉石不?错,至于夫人所说的红宝,却要往大?漠以西的佛国?去寻。以前商路通达,各类宝石倒也?易得,只是如今雍凉频乱,西域诸国?亦战火不?通,夫人想得红宝,还得过些?时日。”
小郭氏点头。裴妍却道:“阿茂哥何必哄阿母,过些?日子就能太平吗?”她想起那个满是孩童尸骨的荒村,中原尚且如此,何况边地?
张茂一怔,连裴妍这样守在深闺的女子都能一叶知秋,而那些?上?位者,却依然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可笑冠盖满京华,还不?如一闺中女郎有见识!
是夜,张茂给父亲去信,写写停停,一度不?知从何落笔。元娘说的没错,过些?日子又怎样?不?太平,终究是不?太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贾后?立志废储,京畿的平稳维持不?了多久。待中原一乱,边地将愈发动荡,曾经繁华的丝路只会更加不?通。
要命的是,裴家身在京畿权利中心,贾后?与太子斗法,很?难不?被牵连进去。而他们?张家呢?根基在凉州,凉州一乱,张家亦举步维艰。
无论是身处京畿的裴家,还是远在凉州的张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权力之?争中,都很?难独善其身。
世家豪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底下的黎民众生?了。那个人吃人的荒村,仅仅是这个纷乱世道的一隅罢了。这偌大?的天下,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村子?还有多少被吃的孩童?不?敢想。
恰此时,拾叔呈上?张家大?郎的来信,张茂阅罢,沉思片刻,提笔写家书:
“阿耶容禀,阿嫂父兄所献,皆已转呈夫人。然夫人不?悦贾家前事,恐难有勾连。儿经停晋中,见十室九空,赤地千里,白骨黄茅,炊烟断绝,更有乡里,易子而食,不?忍卒睹。儿欲置此间见闻于天听,盼上?定图赈之?法,解生?民于倒悬,施皇恩于苍生?。纵有悖上?意,简秩居官,儿亦无悔。
阿兄闻姊夫大?兄袭上?庸县侯,迁广陵太守,石太尉子袭昌安县侯,授屯旗校尉,颇意动。阿兄起家至今无有右迁,欲外放州县历事,阿耶以为然否?
儿授郎官在即,郡公与亭侯仍留儿长住府内,儿不?忍拂逆。
上?党战事顺遂否?祈捷报频传,儿跪叩父安!”
……
时隔一月,当钜鹿郡公府长房母女终于回?到暌违已久的洛阳城时,京畿都为之?震动。无他,原有不?少人自城门口见着气度卓绝、骑着高头大?马的张茂,便投花掷果地一路尾随至钜鹿郡公府门口。
本来诸人的注意力都在张茂身上?,然而裴妍下车时,一阵大?风陡然吹翻了幂离,将她娇艳的真容露了出来。尽管只得片刻,然而裴元娘的倾城倾国?之?色瞬间惊艳众人,连张茂都被掩盖了下去。
于是没多久,裴元娘的美名便传遍了京畿,甚至盖过了堂妹裴妡。尽管京中世家圈都知道,裴妍已经早早被东海王妃看中,但毕竟没有正式下定,依然有不?少郎君忍不?住打起美人的主意,一时间媒人纷至沓来。小郭氏为此没少着恼,当然这是后?话了。
先?说裴妍回?到府里,随小郭氏拜见了郭老夫人。因是白日里回?的府,二房的郎主裴頠并两个郎君都还在衙署,只女眷在家。
裴妡早早跟宫里告了假,回?来和母亲一起,在太夫人处等着。三年未见,郭太夫人消瘦许多,原先?合身的道袍,如今罩在身上?空荡荡的。裴妍记得她离开?京城那年,大?母头上?还是黑白相间的花发,如今她回?来,大?母头上?已全然白了,心里不?由有些?心酸。
太夫人见到大?孙女,心里是极高兴的。只是她素来清冷自持,任内心如何激荡,脸上?只是挂着浅浅的笑意。她朝裴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裴妍乖巧地上?前拉着。太夫人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却依然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的眼神一年不?如一年了。
于是郭太夫人又颤着手,将裴妍从发顶一点一点摸到脖颈,这才点点头,似乎对?孙女的长成很?满意,问她:“可有想大?母?”
裴妍回?答得毫不?犹豫:“想!”
太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大?母也?想你。三年不?见,我们?元娘长大?了。这美貌,放眼京畿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