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担忧得不错,年成不好,官府不仁,底下的赤民没了生路,只好去外面乞食。乞食的人多了,里面总有个别能力强、有野心又会忽悠人的,渐渐成了这群人的领袖。无组织的乞食,渐渐成了有组织的打劫。这伙人就是乞活军的前身。
长房母女运气实在不好,在京城东郊撞上了汲田所带的一支乞活军。不过那支流民人数很少,且毕竟在京郊,乞活军还不敢太猖狂。
而今,她们回老家避难,一路西行,越走荒田越多,却没有多少零散的流民行走。结合朝廷几次报上来的关中饥民闹事来看,张茂敏感地觉察到,此间流民必成了建制,即成了所谓的乞活军。
幸而,河东裴氏乃关中望族,钜鹿郡公更是京中权贵。经过历山时,张茂便请当地熟悉地势的守军分派一支与他们领路。因而一路都挺太平的。
然而离闻喜还有百里时,守军将领突然接到紧急调令,道雁翎关外有流民闹事,需立即回防。
守关乃大事,军情紧急,尽管守将很想和裴家套近乎,也只得先行离开,只留下一个熟悉地形的斥候听凭差遣。
他们一走,蛰伏已久的匪军就冒了头。这伙人是从商洛来的,本也不是正经庄稼人,在老家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如今商洛遭了天灾,他们在老家榨不出油水,便流窜来了司州。他们在本地没有根基,只能流窜作案。
张茂一行过历山时,就被他们的人盯上了,只是碍于有守军相护,只敢远远坠着,如今眼见着官兵突然撤走,便胆肥地想大干一场。
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 鲜……
裴家长房虽不及二房显赫,但该有的体面并不少。这偌大的队伍里,光绫罗绸缎就有五大车,更不提金银器皿等杂项了。
这份体面落在匪军眼里,就是偌大的肥肉,更何况,里面还有小郭氏和裴元娘。
小郭氏容貌秀丽,一身素净的少妇打扮,更添高华。元娘年龄虽小,但姝色初现。母女俩前番下车透气,风吹起幂离,这对母女的好容颜恰落在匪首眼里。
按说,这匪首当了这么多年老大,不会看不出这家人底细,又是官兵又是部曲,一见便知是世家大族。但凡有点脑子,都不敢妄动。但财色迷人眼,这波人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旱了许久,骤然看到这泼天的富贵,绝色的佳人,能放得下手?
时值暮夏,午间地面蒸腾的热浪烧得人心里发慌。今年关中大旱,野地里找不着冰块,连着山里的河都枯的见了底。
车外热,车里更热,裴妍和小郭夫人只得下车,坐到大树的浓荫底下乘凉。定春和容秋拼命地给她俩打扇,无奈扇出的也是热风。小郭夫人本就体虚,此番受了热,更觉身上焐躁得紧,拍着发慌的胸口直喘粗气。
张茂眼见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此处离闻喜虽不到百里,但今日实在太热,这样冒着暑气走,别说身娇体弱的长房母女,就是身强体壮的部曲们,也得倒下去不少。他召来带路的斥候,问附近可有能歇脚的村落,想着不若休息会,待过了午后再走不迟。
斥候一指道边,禀道:“此间北行数里,便是王屋村,或可供贵人小憩。”
张茂抖开舆图,研究了会,又召来裴池,与他耳语几句,便请示了小郭夫人,带着众人转道去了王屋村。
王屋村离得不远,郭夫人和裴妍只好耐着暑热先上车。郭夫人一进车厢就没了力气,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裴妍却睡不着。她撩开车帘,见张茂正骑马行在一侧。他今日着玄色劲装,木簪束发,很是干净利落。哪怕在马背上,亦腰背挺直,一手持剑拍马,一手信马由缰,目光如炬,神采奕奕。
察觉到车里的目光,张茂转过头来,与裴妍看个正着。恶月的暑气化为搅扰在少年鬓边的汗滴,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滑落下来。
裴妍觉得那滴汗珠似乎掉在了自己的心尖尖上,心跳竟莫名变得快起来,脸上也隐隐泛起一股燥热。
张茂却以为她中暑了,驱马走近些,低头关心道:“元娘可是不舒服?”
裴妍赶紧摇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又羞得点点头。
张茂皱眉,这是……热糊涂了?
还好王屋村很快到了,只是如之前所遇,这亦是一个荒村。村里房屋坍塌严重,张茂驰马溜了一圈,勉强找了间大些的可遮阳的院子。
容秋和定春先行进了屋,一个忙着去后院的井里打水,一个指派小丫头洒扫屋子里外。
裴憬和裴妍扶着郭夫人在车里略等了会,就被张茂请下了车。
郭夫人体弱,到了阴凉的屋子后,勉强喝了碗解暑汤,就倒在新铺的牛皮席上沉沉睡了过去。
眼见母子三人有了歇脚的地,张茂却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要往外走。
裴妍拽住他问:“阿茂哥不留下歇歇吗?”
裴憬也道:“外面的事自有裴池料理,茂弟陪我做会算数吧?”
张茂却放心不下外面。他对裴妍道:“放心,我就在外面。”又再三叮嘱裴憬:“算数且先收起来。大郎乃家中男丁,当肩负起守护女眷的重任。”
裴憬点头如捣蒜。
张茂又交代定春、容秋并长河诸人,一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谨守院门!
张茂行色匆匆,搞得诸人也有些紧张。裴妍悄悄问裴憬:“难道外面真有贼人?”
裴憬摇头:“一路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阿茂却总担心我们会遇上乞活军。”
提到乞活,裴妍是吃过大亏的,脸上立时白了一片。她挪步窗边,见定春、容秋正左右守着屋门,再往外还有一队部曲精壮把手院子,一切井井有条,这才略放下心来。
正如张茂所料,没过多久,垂涎已久的匪徒就打上门来。院门外瞬时喊杀声震天。小郭夫人自睡梦里惊醒,一把抓住女儿的袖子,瞪大眼睛颤声问:“可是贼人又杀将来了?”
裴妍自己也怕的要死,但她牢记张茂的话,安慰母亲道:“阿母莫急,有阿茂带兵守着,还有定春和容秋,她们都在屋外呢!”
“儿也在,阿母勿怕!”裴憬抖抖索索地附和道。他和长河正手持短刃,一左一右地守着屋门,虽抖如筛糠,也没有退缩一步茂弟说得对,他是长房唯一的男丁,是母亲和妹妹的倚靠!他断不能像上次那般,眼睁睁的看着家中妇孺受辱,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力。
裴妍想了想,也从袖囊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镶金匕首,咬牙横刀挡在母亲身前。
许是儿女的那份勇气感染了小郭夫人,这个懦弱的妇人也终于平复下来。她搂着女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墙上的槅窗,耳朵时刻探听着外间的动静。
张茂早就知道自己被一伙人盯上了。这帮蠢货派出的斥候手脚不干净,被张茂在巡视时查出了端倪。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与其被贼人算计,不如先下手灭了他们。也正因如此,张茂借着天热避暑,顺势把这伙人引向了王屋村。
王屋村是三山夹一河的谷地,形似口袋。张茂将郭夫人母女、一应财物及少量部曲引入袋中,作为诱饵,自己却带着一队人马守在河边浓密的菖蒲丛里,又命裴池将部曲一分为三,各据高地待命。待这伙贼人迫不及待地追入了王屋村时,张茂便引烟为号,牢牢地扎紧了口袋。
这伙贼人刚摸进村里,见守卫薄弱,正暗自窃喜,却突然发现四面八方都冲出了不少部曲,将自己牢牢围困住,始知中了计。然而这伙人本就是悍不畏死的匪类,困兽犹斗,在郭夫人的院外依然血战了一场。这也是院外动静如此大的原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院外打杀声渐消。屋里诸人却更加紧张起来,他们究竟是赢还是输?
院门突然大开,西斜的日光绚烂刺眼,一个颀长的身影踱进门来,是浑身浴血的张茂。
守门的定春和容秋立刻欣喜地向他行军礼。
张茂点头。他自知身上污秽,不敢进去吓了女眷。隔着屋门对郭夫人抱拳道:“贼人已尽数剿灭,夫人可安心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