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这么说,实则他对汲田的胆量还是挺钦佩的,最危险之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氏的这个别庄主家不常来,汲田占了后不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安置手下,还能明目张胆地避免被朝廷的官兵追捕,可谓一箭双雕。
阿訇从脏污不堪的袍子里掏摸出两张胡饼、一小坛米酒出来,递了一张饼子给裴妍,道:“庄子里都是死人,臭的很。我找遍了厨房只在灶台下搜到这个。咱们先在这里躲躲,等风声过了了再上去。”
这胡饼在阿訇看来,做的真讲究白面做底,内裹肉馅,其上还撒了小葱,阿訇狠狠地咽了口水,光是闻味道就香啊!他寻了个舒坦的姿势,一口饼子一口酒的狼吞虎咽起来。
裴妍却捧着胡饼了无胃口。她在这脏污的腌臜地躲了半晌,为了逃出来,她和阿訇爬了狗洞,蹲过茅厕,身上、脸上、手上都是脏污。一向爱洁的她却无暇清理自己。
如今的裴妍,好似没有生气的木偶,她脑中不断闪现出白天躲在溷番里看到的一幕风荷、雨荷,还有那些往日里她熟悉的婢女,被一队男人赶进了不远的柴房。紧接着,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再然后,男人们出来了,里面的女子却再没了动静。
阿訇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再看下去,可是那道单薄的小门,如何能掩住漫天的血腥气?裴妍再蠢,也猜到结果那些曾经鲜活的女子,死了!
风荷和雨荷是她的贴身婢子,比她大四岁,自她有记忆起,她们就像姐姐一样照料她的起居。风荷直爽,雨荷勤快,还有娇俏的青莲,温柔的白莲……这些一直陪着她的伙伴,被这伙贼人,杀死了!都是因为她!是她引着大家来这贼窝的!
裴妍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不是她坚持要来这里,大家就不会碰上这帮悍匪,更不会因此丧命!该死的人,是她啊!
阿訇见后院没人,赶紧趁隙将陷入呆怔的裴妍从溷藩里拉出,藏进不远的地窖里。途中,偶遇两个经过的同伙。阿?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似的,将对方砍成两半,鲜血喷了裴妍一身。
裴妍只觉脸上一热,她拿手摸了摸,见指头一片猩红,瞬间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这方地窖里。地窖光线阴暗,她只能隐约看见阿?的轮廓,周遭死一般静寂,经历丧乱的裴妍只觉身心俱疲。
阿訇把一整块饼塞进了嘴里,终于把那阵眩晕的饥饿感扛了过去,这才有心回头看裴妍,却发现她仰躺在地上,胡饼扔在一边。
阿訇生气道:“你怎么把饼扔地上?你不吃给我啊!”
裴妍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你拿去吧!”
阿訇没有客气,爬过去抓过地上的胡饼继续啃起来,只是这次他细嚼慢咽了许多,也有心思与裴妍聊天了。“你们这些贵人啊,真是没挨过饿。这么好吃的饼子,我在老家时,即便元日也吃不上啊!”
裴妍略略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模糊的人影,问他:“你之前不是去了奴籍,回乡侍奉父母了吗?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处?”
阿訇又喝了一大口米酒,闷声道:“说来话长。”
原来月前他启程回乡,才出了京畿,就又被官兵抓住。那伙兵痞硬说他是私逃的官奴,任他如何解释,甚至拿出户头和路引都没用。这分明是要再一次逼良为贱啊!他一怒之下,杀了其中一个官兵逃了。逃跑的路上,恰碰到打着乞活名义流窜的匪军,他饿得要死,为了活命,只好加入这帮人。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加入他们至今,只在灶房里头烧饭打杂,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阿?为自己开脱道。
如果张茂在这里,定会对这个家伙的说辞嗤之以鼻就他刚才那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劲儿,说自己只是个打杂的,谁信?
然而这里只有裴妍。她点头,感激道:“从你救我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被夸“好人”的阿訇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忽悠道:“所以,如果待会有人来救你,你可得为我说情,不能让我这个好人被当做反贼给抓喽!”
裴妍木然地点头道:“自然!”想起柴房里那些被残忍屠戮的女子,裴妍只觉心神俱裂。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阿訇救她,带她钻狗洞,藏溷番,躲地窖,她如今会否也和那些女子一样,成了柴房里一具冰冷的尸骨?
“说话算话啊!”阿訇瞥她一眼道。
豺狼似箭离弦去,屠得婢子尸骨藏 豺狼……
张茂到达东郊别院时,只见别院的门洞大开。院外不少横七竖八的尸首,有部曲有道士,还有一些虽着家丁服饰,但手握刀剑的人,张茂猜测或许是乔庄的匪徒。
他小心翼翼迈进门去,一路环顾逡巡,发现偌大的别院早已人去楼空。院内也倒着许多尸首,曾经雅致的院子如今满是狼藉,浓重的血腥气让张茂俨然回到了昔日的战场。
更让人不齿的是,当他路过后院的柴房,竟看到浓稠的血水顺着柴门流淌出来,将湿软的地面染成黑紫。
张茂打开门,发现里面竟满是死去的女子。她们大多衣不蔽体,有不少呈四肢扭曲状,显然死前受过侵犯。
他按下心惊,简略地查看了一番这些女子的伤口,发现她们或被刀砍,或被斧斫,或被剑刺,死状凄惨,不一而足。哪怕在沙场见惯生死的他亦觉不忍。
张茂翻找一气,并未发现小郭夫人并裴妍,也未发现裴憬等人,这才略略定下心神怕是那伙贼人有所察觉,趁着官兵未到,杀了院外埋伏,裹挟人质逃走了。
至于这些女子,他目露同情,这里面有许多还是熟面孔。有几个,他甚至可以唤出名字来她们都是大房随侍的婢女,既无人质价值,又成匪徒拖累,因而被穷凶极恶的贼人灭了口。
张茂沉默地走出柴房,将门带上。时间紧迫,他如今没空安葬这些死去的人,一如当初战场上,他无暇掩埋那些战死的同袍。只能先关上柴门,待后来人处理。
他正预备出去,却发现自己所在的后院有不寻常的踪迹就在离柴房不远的灶房,有一串尚未干涸的带着血迹的脚印,一路延伸至菜园附近的一块石板旁。而那石板两边的青苔明显有新挪动的划痕!
有人!
军人的直觉使他立刻警醒起来。他提剑在手,脚尖点地,小心行至石板处。
在地窖里的阿訇也紧张到了嗓子眼。他耳力过人,张茂甫一进后院,他就察觉到了动静,赶紧回头对裴妍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又从手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静静地等在石板之下。
“砰!”
石板被张茂一脚蹬开,阿訇顺势跃出,月黑风高并未阻挡他匕首的攻势,二人都是身手矫捷之人,你来我往的好一阵过招。
张茂自幼习武,有名师指点,又在战场历练过几年,不是阿訇这样空有蛮力的匹夫能比,几个回合后,阿訇就被卸了匕首,人也被过肩摔在地,手腕扭曲,紧紧贴住后背。
阿訇止不住痛呼出声。
张茂打量他的打扮,并非裴家下人装束,疑心是那伙贼人留在这的探子,将他的手拧得更紧,厉声讯问:“说,贼人去了哪里?”
阿訇见他衣着考究,知他必是来救人的,怕他误会杀了自己,赶紧朝地窖里的裴妍喊话:“裴家贵女,快上来呀!我救了你,你家郎君却要杀我呢!”
裴妍听到这话,这才扶着墙起身,抖抖索索地来到出口处,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待分辨,头顶便传来张茂因激动而发颤的声音:“元娘,你在这里!”
裴妍听到声音,立时悲喜交加,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几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来。
张茂立时顾不上石勒,跪到地窖边,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裴妍爬出来的方向正对着那扇柴门,就听她“啊”地一声,手指颤颤,直指柴房,张了张嘴,隐约喊出一个“死”字,眼泪便不可控地流了一脸,有几滴泪珠落在张茂掌心。
张茂立即将裴妍的头牢牢揽在怀里,不让她看,不让她听,可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还是穿过张茂的青衫,一丝丝地钻到了裴妍的鼻子里。
她牢牢地抱住张茂,两只手死死地拽紧他的后背,好似要把自己整个融入他的怀抱里,仿似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阿訇站在一边尴尬又失落地摸摸鼻子,刚才这小女郎还最依赖自己的说!如今转头,就抱了别人!
时间有限,张茂将裴妍安置在后院一处还算清爽的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