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面上不动声色,待到韩芷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琨比张茂虚长十岁,也是打这年头过来的,看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好笑地一拍张茂肩头,低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芷出身锦绣,红颜少艾,多少儿郎求之不得,阿茂反倒避之不及?”
张茂知道刘琨与贾家关亲,生怕他误会,赶紧道:“韩女郎天人之姿,然齐大非偶,茂出身低微,不敢高攀。”贾家是高门大户,我张茂却出身贫寒,又不想像韩寿那样攀龙附凤,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人各有志,刘琨笑笑不语。
韩芷走得太快,裴妍没跟得上。正好裴憬坐在这群才子中间很是难熬,兄妹俩商量一番,不如早点回去歇息。
张茂赶紧向刘琨告罪,护送兄妹俩回去。
谁知行到半路上,不知打哪冒出的一辆由高头大马拴着的安车向他们疾驰而来。
张茂赶紧将裴憬与裴妍拉至道边。待那马车靠近,才看见一中年壮汉正立于车上,吃力地勒紧缰绳,扭转马头。
张茂立时明白过来,定是这马受惊了!缓坡过去就是刚才儿郎们曲水流觞、谈经论道的地方,若是这辆马车继续疾行,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张茂抽出长剑,飞身上前,拼尽全力,一把斩落马头。这劲道,非力士不能及!
那没了头的马儿本能地往前奔了两步,再也支持不住,骤然倒下,连带着那车厢也轰然倒地,四裂开来,饶是张茂也吓了一跳!
车上的壮汉却先一步跳下马车,在地上翻滚一圈,以减缓冲之力,继而利索地站了起来。
张茂一眼就看出那中年男人是个练家子。
那人一身玄色胡服,仪表堂堂,下巴留着浓厚的美髯,高鼻深目,一看就非汉人。他站定后,略打量一番张茂,拱手赞道:“小郎临危不乱,剑术超群,渊佩服!”又盯着地上首尾分离的大马,颇惋惜道:“这大宛马也忒烈了。”
张茂这才看清,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连忙赔罪道:“汗血马一匹百金,茂事急从权,擅自斩杀郎君宝骑,望郎君恕罪。”
那人却浑然不在乎,一摆手道:“若非小郎出手,这疯畜生早冲撞了贵人,我又何止损失百金!”
张茂身手敏捷,又能一眼看出汗血马来,让这中年人起了兴趣。他对张茂拱手,自报家门:“某新兴刘渊。小郎如何称呼?”
张茂回礼:“小子张茂,安定郡人士。”
刘渊面上慷慨,心内了然,不是洛阳高门。也对,洛阳的世家儿郎都金娇玉贵地养大,哪能有这份果断狠绝。
他观这少年衣着气度,似也不是哪家部曲,便起了结交的心思,欣赏地点点头,对张茂道:“张小郎少年英武,人中龙凤,不知如今下榻何处?某今日尚有他事,待某事了,定登门答谢!”这是问他出处呢!
张茂有些犹豫,他看了眼身后犹自颤颤、还未能从刚才的事件中回过神来的裴家兄妹,不知该不该报出钜鹿郡公府的名号来。
“萍水相逢,当不得谢。”张茂谨慎道。
刘渊皱眉,故意引出话题:“小郎外地人?京中可有去处?某在京中有薄产,不若住某那去!”
张茂摇头,只得道:“小子家在城西听风坊,郎君打听散骑张常侍府就是。”
刘渊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散骑张常侍?别人不知,他却熟得不能再熟,那不是早年随扶风王横扫大漠的征西军司张轨么!当年西征秃发鲜卑时,与马孝兴分别为扶风王司马骏的左右手。如此大才,却被赵王这个蠢材弃之不用,竟至壮年赋闲,备选京洛,他早有结交之心了!
刘渊任五部大都督的这两年,忙着收拢匈奴五部,既需文臣,又缺武将,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张轨的儿子,真是天助我也!
刘渊立即从身上掏摸一气,翻出一个莹洁透亮的和田玉琮来,双手递与张茂,郑重道:“原是张将军府上!某素来敬佩张将军为人,今日与小郎更是一见如故!这玉琮乃某偶然所得,质地上乘,赠与小郎,既为答谢,又为信物。”随即殷殷地与张茂定下上门拜谢之期。
张茂盛情难却,只好接过玉琮,与他定下旬日之约。
刘渊走后不久,林里突然蹿出一队部曲,从样貌上看,皆是胡人,他们利索地处理了地上的大马尸体,又把残车拖走,很快,林子里恢复了平静。
从张茂斩马,到部曲清扫马尸,所历不过片刻。因此,当裴崇和裴该来找他们时,地上除了一滩腥燥的马血,一切如常。
裴该推了推目瞪口呆的裴憬,笑道:“大兄怎么了?一动不动的?”又见地上一片狼藉,这才惊问他们发生何事。
张茂就把刚才斩马的事说了。
裴崇听罢,沉吟道:“新兴刘渊,南匈奴左贤王之子。”
张茂皱眉,竟是匈奴的王子!
裴崇接着道:“听阿耶说,他曾质居京城,与世家多有来往,后来虽然回了匈奴,但年年给京中豪门送礼,我们家也在内。他今年给我们家的节礼,还是内子清点的。”
始平公主辟府令居,不问家事。但崔氏却一直在帮王氏理家,故而裴崇对家中的人情往来知道得比裴该更清楚些。
“他非要找茂弟做什么?”裴该疑惑道。
张茂帮刘渊斩了疯马,刘渊也回馈了张茂玉琮,两清了啊!
张茂不语,握玉琮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回想刚才见到的那人,龙睛凤目,日角隆准,看似温文,实则鹰视狼顾;言谈举止看似中正大度,却处处咄咄逼人。一个乐于讨好京中权贵的匈奴王裔,却这么急着来他家。他想做什么?
张茂隐隐有了猜测,打算这两日就回去找父亲商量。正思索间,他觉察自己袖口被人拉着动了动,回过头来,见裴妍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泛着莹莹泪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阿茂哥,这里腥气太重,我们快走吧?”
张茂有些后悔,刚才那一剑必然是吓着这孩子了。他赶紧把裴妍拽到裴憬身边,让裴憬把妹妹牵着,一行人回了裴家步障。
裴家这里正热闹着,裴妃和儿子司马毗也在。裴妃的祖父裴徽,与裴妍的曾祖裴潜是亲兄弟。到裴妍这一辈两房隔得有点远,但是裴妍的父亲对裴妃有救命之恩,因而在一众娘家后辈里,她最疼惜裴妍兄妹。
裴妃见兄妹俩面色惨白,还以为他们是冻的。彼时虽已开春,但风仍料峭,最易伤寒。她赶紧把兄妹俩拉到自己跟前,把自己一直抱着的手炉塞给裴憬,又把裴妍揽在怀里暖着,亲儿子司马毗反而被挤到了一边。
司马毗觉得裴妍和裴憬的不太对劲,有心问一问他们的身边人。奈何二人身边并未带熟识的婢子小厮,身后只站着一个不太熟悉的张茂。
他拿询问的眼神看去,张茂却视而不见,只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便再无交流。
司马毗心里不悦,裴家长房的下人都知道他家与主母交好,且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姑爷,因而素来把他当半个主人待。就拿今日这事,若换作长河,早就很有眼力见地跑他这里说明情况了。然而张茂毕竟是清客,非普通奴仆。他即便不满,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手将自己的手炉给母亲递去,裴妃转手交给裴妍。
裴崇的妻子崔华堂笑道:“姑母跟阿妍就跟亲母女似的!”
小郭氏是寡妇,上巳这样的佳节往往不出门。她不在,崔氏就随便打趣了。
裴妃哈哈笑道:“可怜我只有一子,要真有阿妍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又把案上的葡萄抓给裴妍吃:“葡萄难得,家里就这些,阿毗知道你爱吃,让我全给你带来了。”
司马毗脸上一红,心说这么多人面前,阿母就不能遮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