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裴憬回礼,他素来仁厚,自不会与贾摹计较。

贾祁又厉声唤贾摹来赔不是。

贾摹在严父面前不敢造次,只得按下心中不快,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裴憬和张寔道了歉。

一来二去,时间就不早了。婚礼的吉时是号称神算的挚虞亲自卜算的,贾祁信奉得很。他赶紧领着女儿女婿回了正堂,喝了二人的拜别茶,又分别和胡氏对贾蓁叮嘱一番,抹着眼泪,把女儿送出了门。

贾蓁前脚随张寔出门,贾祁后脚就丢下满堂宾客,单把贾摹拎到书房。

关上房门,他一脚把贾摹踢跪下,抄起案上的铜手炉就向地上的儿子砸去,厉声道:“愚不可及!那是你姐夫的傧相,你怎么敢!”

贾摹先头被打蒙了,回神后只觉天大的委屈:“不就一个傧相么。我们平凉贾家,还怕他们不成!”

“孽子!我们怎么能跟平阳贾氏比,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门大户,我们呢!就一商贾!咱祖上只是他家出来的一个外室子,百十年来早分了宗。我这些年不过是舔着老脸硬挤上门跟人家攀关系罢了。人家肯收礼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你还真敢把人家当亲戚?至于安定张氏,虽说现下落寞,但他们家主有三品散职在身,俩儿子又能文能武。我看他家起复有望,这才千求万求地给你三姐定下这门亲事。你倒好,几句话就把人家得罪的死死的!结亲不成反结仇,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

贾摹被训得大气不敢出。不过他心里还是不服气的,舅家为大,迎亲的时候他这个做小舅子的傲娇点那是给她姐挣面子!

贾祁一看就知道儿子还没服气,深吸口气接着道:“你若只是得罪安定张氏,也就罢了。左右大家是姻亲,只要你不作死人家也懒得跟你计较。可你知道你那一棒子打的谁么?”

贾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张家的傧相呗!”

要不是考虑到儿子一会还得出去敬酒待客,贾祁这会就想动家法。

他几近失控,怒吼道:“我昨天给你的礼宾册子你没看啊!那是河东裴氏的郎君!河东裴,平阳贾氏都不敢得罪的人家,被你这个小畜生给得罪死了!”

父亲的话仿若当头棒喝,贾摹这才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他结巴道:“竟……竟然是河东裴氏!阿阿耶,这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派人修理我……”

贾祁只觉头疼,本以为老来得子,家业得继,谁知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窝囊废!

他已经无力发火,叹气道:“报复倒不至于,河东裴氏与张家交好,我们既与张家成了姻亲,他们自不会为难吾等。只是,商口从官,你让我们家在河东裴氏那里担了恶名,以后我们家的生意想要东出崤关,怕是难了!”

贾摹这才傻了眼,没想到自己那一棍子,居然给家里遭了这么大灾!

人的孽缘与良缘一样,总是不知所起,却又牵绊始终。

张茂在知道这件事后,对这位嫂嫂的娘家兄弟厌恶至极,连带着对整个凉州贾氏的印象都很不好。

若干年后张茂掌权凉州,第一个整治的,就是凭借裙带关系作威作福的贾摹!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管如今贾家如何鸡飞狗跳。张府门前却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新人礼成后,新娘被请进了青庐,张寔的婶婶与姐姐在里面陪着新娘。张寔在外与诸人行酒。

裴憬的脑门虽说一开始流了点血,但止血后可以看出只是擦破了一层皮。他命长河拿白粉给他盖了,又叮嘱从裴家跟来的仆役不得多嘴,便乐呵呵地出去给新郎挡酒去了。

长河无奈,他知道裴憬讲义气,既不想让裴府的人担心自己,又怕张家被牵累,宁愿自己拿粉遮掩过去。

裴憬自以为瞒得紧,然而跟他出去的小厮除长河外,皆是郭老夫人的人。他这里刚刚被打,那里就有人溜回去报信了。

小郭氏在老夫人处听说裴憬头上被打破了皮,担心不已,立时想派人接他回来,却被老夫人制止了。

就听郭老夫人缓缓道:“阿憬痴顽,却仁义。张家小郎知明,却孤勇。阿憬想要收服他,唯倚仗诚心罢了。这一木棍可谓惠而不费,你又何须多嘴?”

小郭氏不懂老夫人说的这些弯弯绕绕,但她知道婆母见识比她高,听婆母的准没错。只好掩下焦虑,静待裴憬归府。

张家大郎的婚礼,裴妍无缘参加,但一直关注着。听说他哥在婚礼上被打破了头,翌日特地去看了看他,惊诧道:“阿兄这伤是迎亲时弄的?怎么张大哥成亲跟打仗似的?”

裴憬笑笑没有解释。

张茂却觉得惭愧万分,自己这个陪读真是太不称职了,居然累得主家受伤。于是侍奉起裴憬来越发恭谨。

安定张氏与凉州贾氏在洛阳都算不得高门大户,因此成亲时发生的那点闹剧并未在世家圈里闹开来。

但是贾谧还是从自家派去观礼的仆妇那里知道了贾摹打伤裴憬的事。他又将此事告诉了韩芷,兄妹俩相对而坐,一时都很气闷。

贾谧本想借凉州贾氏与张家交好,韩芷则想借机与张茂沾亲。说白了,兄妹俩都是为了张家才跟凉州贾家来往的,不料他们的一番好意,却助涨了贾摹的气焰,间接导致裴憬被打、张家受辱。

贾谧还好,本来他就看不上安定张氏,只是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借机卖个好罢了,不成也没关系。

韩芷却气得要死,把贾摹那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气不过,派人寻了几个游侠儿,趁贾摹溜出府闲逛时,借机暴打了他一顿。吓得这个浪荡子以为自己遭了裴家报复,连养伤都顾不得,连夜逃回了凉州,也算是间接为裴憬报了一棍之仇。

春风有信学骑射,马奴得释谢恩人 春风……

历来冬日最难熬,对于万千黎庶而言,一冬或就是一命,家中缺粮者卖儿鬻女,冬衣无着者冻死道边。老而无能者子女弃养,幼而无哺者溺死河边。更有关外红着眼提着刀跨马逐鹿的胡戎,劫掠,杀人、屠城,不过寻常。

至于官府,也就催征徭役时才会如影随形。赈灾、救济?没看见天子让吃肉糜!黎民吃不上饭?去吃肉糜啊!没有肉?易子而食,肉不就来了?

既然官府不管,那就别怪黎民自己来抢了。因而往往青黄不接的档口,也是流民四起、盗匪横行的时候。

当然,不管外面如何兵荒马乱,逃荒的难民进不了重兵把守的京城,死去的孤魂渡不过邙山和伊水,苍生的哀嚎也传不到醉生梦死的世家豪门里。

于是,贵人依旧是贵人,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岁月静好无风无浪,去他的天灾人祸,与他们何干?

年后不久,就是裴妍的十岁生辰。小郭夫人于长房佩玖院办酒宴庆贺。

裴妍头上插戴着小郭氏早就准备好的金桂钗,只觉两边头皮陡然一沉。她站在及地的铜镜前,拿手扶了扶混着假发的双鬟,满意地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小女郎眼波流转,娇媚若出水芙蓉,灵气逼人。

当梳了高鬟插了金钗的裴妍再出现在宴席时,可谓惊艳四座,几个兄长眼睛都看直了,连见惯了美人的裴頠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侄女确实是美人胚子,金钗之年便是花蕊之姿。

张茂亦在席间,他只觉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地被裴妍吸引,无关风月,只是单纯地对娇妍女娃的欣赏。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外男,须得避忌,只好迫使自己转移了目光。好在不止他失态,席上裴家的三个郎君也是过好久才回神。

裴妡就坐在裴妍旁边,她艳羡地看着堂姐,再过俩月就是她的生辰,她可以和姐姐一样插金钗了!不知那时的她,是不是与姐姐一样美?

裴頠看着如珠似玉的姊妹俩,又是自豪,又是发愁。吾家的女郎,该当怎样的儿郎才配得上?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后起之秀来,可无论是文采风流的王导、王玄,还是武功见长的刘舆、刘琨,还是司马家的诸王世子,似乎都达不到他的要求。唉,世上哪有能配得上他裴家女郎的男子哟!

时序流转,春深不知。不当家的人总是觉得时日很快。

前日参加完裴妡的生辰宴后,裴妍一觉睡到天亮,在一阵清脆的啼鸣中醒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床边的槅窗,惊喜地发现不知何时,房梁底下多出一个燕窝,几只刚孵出的乳燕正扒着窝边叽叽喳喳叫着。

她欣喜地趿履出门。婢子们赶紧提着外衣追随在后。她也没去远的地方,就站在自家小院里,看地上浅草初绿,早樱初绽,院外新柳拍岸,鸟鸣蝶飞。她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间,春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