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疑惑地?看向他。
“论带兵打仗,我或许不如那张家二郎,但论家财人脉,他未必赢过我。人情利益,我哪点输他?你不该急着下注。”
“我不是为了前程才跟他的?。”裴妍急道,他当她是什么?见义忘利的?赌徒么?
“那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裴妍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过身,与司马毗并排望着外间熙攘的?人群。
良久,她问他:“阿毗,你曾说过,想成为我阿叔这样的?人。如今,还这样想吗?”
司马毗望着人群没?有说话。他儿时最崇敬的?人确实是裴頠,想像他那样位极人臣,辅佐天?子,推行儒道,力挽狂澜。可想到裴頠对他家做的?事儿,以及这位大人的?下场,他动摇了。再高?位的?辅臣也是臣!见天?子需跪,遇政敌要斗,斗不过得死。何如……
司马毗的?眼里露出一丝奇诡的?光亮。这光亮,裴妍何其?眼熟。在闻喜乡下,那些削尖脑袋往王导面前凑的?郎君,眼里都?有这样的?光那是对权势的?渴望。
“阿毗,你杀裴遐,是因为阿叔的?死,与你家有关系吧?”
司马毗转身,眸中厉光一闪,斥道:“何人与你嚼的?舌根!”
“何需旁人说?”裴妍摇头,“自阿叔走后,婶婶哀毁过度,我阿母曾短暂掌家,我亦从旁协助。实话说,这事,你家做的?并不高?明,蛛丝马迹,前因后果,总能连上线。”
司马毗苦笑:“若我说,此事发生前,我毫不知情,你可会信?”
裴妍点头:“若你来行事,不会这般漏洞百出。”
听到这句赞语,司马毗倒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他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
茶棚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到处雾蒙蒙的?。方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一瞬间冷清下来。偶有几个行人想来茶棚避雨的?,见到守着棚口的?那些精壮部曲,犹豫了会,纷纷掉头跑了。
“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他轻声道。
“所以呢?阿叔与你阿耶那么久的?交情,竟是为了一点龃龉,和那摸不清的?权势,说杀就能杀了?”
裴妍伸出手去,细密的?雨珠落在掌心,“我自小蠢笨,故而?我喜欢有仁恕之心的?人。这样,即便哪天?没?用?了,也不至于死的?太惨。”
“仁,恕?”司马毗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将这两个字吐出,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敢说张茂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将,仁心仁术?”
他抬起塵尾一指西北,看着裴妍的?眼里尽是讥讽。“前些天?,我不过杀了一个与你家有仇的?裴遐,你就嫌弃我跟什么似的?。实话说,我手上的?人命,跟他这个平西将军比起来,才叫小巫见大巫。你不会以为他真?是什么宽仁之人?慈不掌兵的?道理,还用?我说?”
“他是将军,为国征战,哪有不死人的??何况,他杀的?都?是乱臣贼子,是该死的?人。你杀的?却只是你一家的?敌人!一个为国,一个为家,高?下立判!”裴妍一改方才的?沉默,据理力争道。
“好一个为家为国,那他阿耶眼睁睁看着周处赴死的?时候守的?是什么?跟孟叔时合谋装病,只放三?千宿卫兵回京又算什么?你仔细想想,若说你阿叔的?死我家占五分,那他张家,又清白在哪!”
“你胡说!”裴妍吼道,秀气的?脸上因怒气涨得通红,二人跟乌眼鸡似的?,互相不服对方。
“东家,结账!”裴妍高?声道。她一刻也不想与污蔑张家的?人在一处。
可怜那东家原本瑟缩在茶棚一角,眼看着棚里的?贵人突然?争执起来,一时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哼,你不必急着替他家喊冤。你我大婚,孟叔时也来观礼。他现今就在成都?王府,你若不信,大可跟我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看看你那‘仁恕’的?张二郎究竟是人是鬼!”
不待裴妍回应,司马毗一把扔掉塵尾,拂袖而?去。
外面细雨蒙蒙,他竟也不撑伞,迎着风雨翻身上马,挽缰等在茶棚外。
身后自有部曲来结账。远远跟着的?秋水来请裴妍上车。裴妍却立在原地?,脚下如有千斤重孟观就在成都?王府,她要去对质吗?
她抬头,见司马毗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雨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意?。
漫天?烟雨犹如一张浸湿的?幕布,无?声地?隔在二人中间,将他石蜜色的?儒衣包裹,可他依然?高?高?在上,一派胜券在握,狼狈的?反而?是她他犹如执掌刑狱的?廷尉,执着地?要押着她,去见那唯一的?证人!
无情无恨无朝暮,不见不念不相思 无情……
裴妍拂开秋水, 迎着司马毗的目光,一步一步踏进雨里。
她?在他的高头大马前停住,素手抓上当卢一角, 仰起头, 水汪汪的桃花眼尾猩红,眸中带着一丝哀求, 嘴角勉强扯出一湾弧度,开口却是旁的事。
“阿毗, 方才那支玉胜, 我又想要了。我们?去看看, 可好?”
司马毗脸色陡然一沉, 看向裴妍的眸子阴郁无极,内里似滚着一道墨色漩涡,隐隐藏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雨幕下,裴妍高髻微散, 鬓角掉下一缕长长的碎发?, 湿漉漉的搭在雪青色交领襦的敞口里,粘在她?白如凝脂的脖颈上。雨水顺着那缕发?丝, 如玉珠般, 向下, 一路滚去。
司马毗突然俯身,掐上她?脆弱得?不堪一握的颈项,死死地盯住她?,眼里狂沙将?起。
“这么窝囊, 还闹什么!”见裴妍闭着眼不敢看他,接着道,“老老实实嫁给我不好么?整日想些有的没的, 连个马奴也当人一样支使……”
裴妍眼神一凛,回握住他的手,紧张道:“石勒?你对他怎么了?我俩的事,何必牵累无辜?”
“无辜?”司马毗放开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的内室他也敢闯,还敢说无辜?当我是死人么?”
裴妍摇头,急着解释:“他……只是来跟我道别的。你大概不知,当年在东郊,石勒曾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所以?……可否放过他?”
“我竟不知,你们?是旧相识?他还曾救过你?”司马毗脸上表情莫测。他点?头道,“如此,是不能杀。”
下一刻说出的话却让裴妍脊背一寒。
“那胡奴不是自诩黄钟毁弃怀才不遇?成都王麾下陷队之士有缺,他去,正合适。”
陷队之士?裴妍虽不知军中名目编制,但顾名思义,也知那不是好去处。
“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你何必赶尽杀绝?”
司马毗拧眉,深深地看住她?,眼中似有狂风暴雨裹挟着滔天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