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在这片沉默中?深感悲凉,冷笑一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面如冠玉,声音亦朗如金玉相?叩,此刻含悲而发,便如古人之长?啸,冽然震撼人心。
刘阶一震,忽然忆起谢琅与段不循相?交之故。
彼时段不循初入国子监,学业极差,常要闹笑话。加之家道没落,囊中?羞涩,便有子弟欺侮。谢清和为?人正直,自是看不过去,常出言相?助,更以银钱接济,二人便自然而然结下友谊。
不过,真正让这二人成为莫逆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其时众监生为?挑拨离间?,故意询问谢琅对“奴变”一事的看法。
谢琅直言,“豪奴欺主固然可恨,却?也鲜见。而主人肆意打骂奴仆却比比皆是,试问诸君家中?蓄奴者,可敢对苍天起誓,从未无缘无故打过、骂过、戏弄过、侮辱过家中?奴仆?哼!足可见,奴变固然属犯上作乱,却?也不无值得同情之处!”
众监生嬉笑一团,指着?门?口的段不循,“清和高?见,段兄以为?如何?”
彼时就连刘阶都认为?,这两个学生必定反目。
孰料,段不循非但没有与谢琅翻脸,反倒肃然颔首,“清和所言有理。”
自此以后,俩人更是越走越近,以至于?无话不谈。往后不论发生何种争执,如何急赤白脸,到底关系日笃,竟成莫逆。
刘阶混迹官场多年,自是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君子之交”,可于?谢琅和段不循这份情谊,除了“君子之交”,竟也再无别的理由可以诠释。
思绪从往事抽离,刘阶心中?那盘棋再也无法继续。
棋子若单为?利益得失而动?,它们的行迹便可以预知,这盘棋的走向便也可以掌控;可若是棋子之间?生出所谓的“君子之交”,可以为?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飘渺之物将得失,甚至生死置之度外,那这盘棋便会横生变数,变得不那么好下了。
明智的下棋人,不能将自己的棋子逼至绝境。尤其是这样的紧要关头,即便是无名小卒,背水一战的力量亦不可小觑。
“我气的是,他竟与巩定锋勾结在一处!”
刘阶依旧怒不可遏,可话一出口,谢琅和陆梦龙便都敏锐地捕捉到事情有回圜的余地。
谢琅道:“若不是牵连出巩定锋,高?和投鼠忌器,只怕会更疯狂地攻击老师。”
刘阶冷笑,“照你这么说,他勾结高?和的人,反倒是为?我着?想了?”
谢琅垂眸不语,他也知道,段不循暗中?与高?和一党勾结是事实,存有私心也是事实,怪不得刘阶如此震怒。
“不循是存有私心,”陆梦龙久未发言,忽然抬起头插话,目光恳切,“可他毕竟是个商人。老师,商人重?利,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黄白之物。这些年打点人情、填补亏空,哪一件不要他的银子?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想多赚一些罢了!至于?倒戈相?向,便是旁人信,老师也信么?高?和日薄西山,不循这个时候倒向他,有什么好处?”
见刘阶若有所思,陆梦龙继续掏心掏肺,“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介商人。恕学生直言,我们这样的人,远离了官场,再扑腾能掀起什么水花?成,不过是小成,错,到底也铸不成大错!老师这样猜忌,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这话表面忤逆,实则十?分悦耳。与陆梦龙这人一样,表面痴狂,实则从未出尘遁世,否则也不会以白丁之身,出现在刘阁老左右。
刘阶盯着?他脸上的苦大仇深,一哂,“你们一个两个,都这般放肆了,是不是已经不将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陆梦龙赶紧低下头去,适时地滑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则怨,近则不逊。学生们都是小人,将恩师放在心里,便出言无状,时常不逊。请恩师责罚!”
“呵!我做了什么孽,竟教出了一群小人来!”
刘阶笑骂,“罚?怎么罚?教你们两个也滚去蹲大狱?”
他脸上一现笑模样,谢琅心中?便一松,知道不循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便也不再强项,低头与老师认错。
刘阶看着?地上两颗伏下去的头颅,渐渐收了嘴角的笑容,眸中?晦暗不明。
师徒师徒,说到底不过是绑在一条船上的同党。如今徒弟之间?倒是真情实感,彼此联合起来对付老师了。
也罢,身居高?位,迟早有这么一天,便是皇上也无法教臣子不存私心。
只是,私心可以有,贰心,却?容不得。
谢清和与陆梦龙只看到了第一层,以为?他是为?段不循勾结巩定锋而恼怒,殊不知,真正犯了他忌讳的,还在第二层他怀疑段不循是故意败露的。
朝野皆知,段不循是他刘阶的人,可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与巩定锋一起贩私,还被人捉住了!旁人会怎么想?是不是会以为?,段不循实际上是高?和的人,或者至少是,脚踩两只船?
若段不循果真是故意如此,那他便是在为?自己留后路,预备着?有朝一日刘阶倒台了,他还能继续如今的锦衣玉食。
若他果真这么想,便是活腻了!
刘阶咽下一口唾沫,面上缓起一个温和的笑,朝着?地上的两个学生虚虚伸手,“行了,快起来罢!”
第55章 三句话不离金银账,一颗心早系意中人
刘阶松了?口,谢琅立即捎口信给名安,告诉他可以带人探监,只是要快去快回,尽量避着人。
于是名安连夜赶到玉颜堂,要静临赶紧收拾东西,明日一大早,趁街上人不?多时,就去顺天府大牢探监。
第二日,五更鼓刚响了?一声,静临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隔壁的房门应声而启,探出戚氏一张糊着眼屎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静临描画精致的眉眼上,嗓子眼像堵着一口痰,“呦,大清早的,打扮成这样?,去哪啊?”
“出摊。”
静临冷冰冰地回了?句。
这些天为了?出摊,她惯常是早起的,有时赶上货卖得好,前一天晚上准备不?足,三更天就要爬起来干活。戚氏和柳平虽不?满,到底忌惮她上次掀桌子的余威,这些天始终没敢吭声,就这么冷眼旁观她折腾。
今早戚氏一反常态,像是存心找别?扭,“妇道?人家,整日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静临惦记段不?循,心中正惴惴,听了?这么一句话,顿时火冒三丈,目光锋利得像把刀子,嗖地射向?戚氏。
戚氏赶紧将头缩回门后,反手将门闩了?,用门板挡住了?静临的眼刀。
“呸!”
静临狠狠啐了?她一口,自去隔壁门外,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