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龙也在大明门外等了三天?,那是自责、愤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三天?,便是将满腔的血都呕出来,他也无法代替水生受难,更?无法将时日转换到集会前的那日……他能做的只是将死人一般的水生抱起来,踏着大明朝的天?寒地冻,将一个酸腐儒生的单薄足迹一路印下,从巍峨的皇城直到西郊草民居住的石头院子,像是在记录一种罪恶。
只是这种记录很快便被证明是徒劳不到半个时辰,满城杂乱的脚步便将他的足迹搅乱了、藏匿了。
风一起,新雪一落,便谁的足迹都看不到了,惟余一片宏大而壮阔的莽莽皑皑。
郑珏是什么?时候看上水生的,若是没有陆梦龙牵线搭桥、没有段不循宴请郑珏,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还是说,率土之?滨已经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覆盖住了,而水生注定无处可逃?
当然,为什么?偏偏是水生,这与?谢琅有何?关系……这些微妙的关联,除了日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郑珏,没有人能够知晓。
只有段不循那日自认为胡思乱想的一瞬,曾经无限地逼近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也没料到,他的挚交好友并非为郑珏盯上,而是为郑珏的主子盯上了。
静临完全不知道,当日段不循的一叱令她侥幸逃过了一劫,只震惊于?郑珏那样文雅的大珰,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施暴者,竟然是九五至尊,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皇帝,天?子,天?下万民的君父,儒家经典教出来的内圣外王……他为什么?会玷污一个弱女子?
这样的灾祸已经令人震惊到不得不忽视受害者的苦难,而只聚焦于?它的真实性,在心中反复追问:这是真的么??
玉官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噩梦一样降临的灾祸是真实发生的,她的水生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水生!”
陆梦龙厉声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玉官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惨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静临三个走时,陆梦龙将人送到门口,警告道:“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向?任何?人说!一旦传出去,你?们的脑袋也保不住!”静临很想刺他一句,告诉他,这样的见?识她们也是有的,不劳他费心。可是目光一触到他深陷的眼?眶,便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哀求,静临便忍不住同情?起他了,于?是将噎人的话咽下去,只略一点?头,“好。”末了又?加了句,“你?放心。”
陆梦龙嘴角勉强向?上走了走,却又?因太过沉重而放弃,终于?脚步散乱地回?屋去了。
被欺凌,却不得不为施暴者掩饰罪恶,还要警告旁观的人缄口不言,他的爱美?之?心,痴心,纯粹之?心,嫉妒之?心,文人之?心……整颗心都备受煎熬。可他不能躲避,无论?水生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他都得在周家院子里熬着,默默承受着时时刻刻的、缓慢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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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途中,银儿忽地干呕起来,继而竟弯腰蹲地,呕个不停。
静临看她呕得辛苦,实在担心,便提议去看郎中,可她执意不肯,一度急赤白脸,恼得要哭。静临便以为她是心疼银钱,只等着捱到过完年后再去,因就更?下了决心,今日非看个郎中不可。
“我这有银子,别担心。”
她安慰银儿,一边与?翠柳架着她往坊门口的鲁记生药铺去,那里日日都有坐诊的郎中。
银儿被俩人连拖带拽地走了两?步就急哭了,使出从未有过的大力将两?人挣开,待挣开了,却又?脱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静临见?状便也恼了,“不就是银子么??我原想的是,咱们之?间已经不计较这个了!你?怎么?”
“我有了。”
银儿抬起头,一双泪眼?空得令人心里发紧。曲炎那边还没动静呢,她安慰自己,许是年底他忙呢,年后就音信了吧,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欢喜,稀里糊涂的不安,稀里糊涂的抗拒,稀里糊涂的疼痛,稀里糊涂的,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她觉得,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翠柳挑起眉头,“有什么?了?”
静临已经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巴,脸儿变得煞白,“回?家再说。”
银儿一下子从地上起来,哀哀切切地攥住她的手,“先别跟娘说,求你?们了。”
第40章 母女连心心知肚明,书生沾赌赌咒发誓
“回来了?”
屋里没点灯,王婆已经躺下,闻声也没起来,只?道:“灶上温了甜汤,你们自己去端罢,我乏了,先睡了。”
语气透着疲惫。
银儿?心里一直紧揪着,见状稍稍放松了些,“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王婆声音略哑,翻了个身,面朝里,像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明儿?个就是三十了,这些日?子忙着洒扫内外,拆洗被褥,准备年货,定是忙累了……三个姑娘便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揭开砂锅盖子,一股甜香扑鼻,却是银儿?花生红枣汤。翠柳先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甜呀!”
静临也闻出了红糖的味道,便给银儿?盛了一大?碗,银儿?会意,这汤除了温热驱寒外,对孕妇是最滋补的,她?最该多喝一点。
听里屋不再?有来回翻身的窸窣声,翠柳悄声道,“你打算啥时候告诉干娘啊?”
银儿?撂下汤碗,声音闷闷地,“就等着他的准信儿?,一旦他说了,我便告诉娘,也省的她?为我担心。”
“也不能一直等他,你心里也得有个底线,过了那个日?子,便不能再?拖了。”
银儿?看?向静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少了些勇气,多了些侥幸,便勉强一笑,敷衍道:“是了。”
静临却不依不饶,“现在有一个月了吧?至多出了正?月,这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肚子大?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
其实她?还想说,姓曲的能干出这种王八蛋的事,本身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的话怎么可以信!若真有想娶的心思,何不趁过年堂堂正?正?上门?提亲?他乃是宛平的父母官,不说一手遮天,在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也是权势煊赫,再?加上木已成舟,难道害怕事情不成么?如此拖延,只?怕是没安好心!
银儿?的双眼带着哀求,像是承受不住更多的诘责,可怜,也可恨。
这让静临想起自己,与柳文彦之间种种,没有一桩不糊涂、不可恨。可人生匆匆,忽然便被抛到世上,谁不是头一回做这逆旅客,谁能一生不犯错?可恨的不是自己,不是银儿?,甚至也不是柳文彦和曲炎他们固然可恨,然最可恨的还是这世道,容不得女?孩子家犯一次错,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凭什?么呢?男欢女?爱正?如草木生发?、万物繁衍一般自然,本该各有所?得,合则聚、不合则散,偏偏世人都说,得的是男人,亏的是姑娘,于是姑娘便不能错,也没得选,选了,就要从一而终,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君子还是畜生。
“静临,”银儿?忽然握住静临的手,旁的什?么都没说,可静临知道,方才?她?心中想的这些,银儿?都懂得。银儿?是没读过什?么书,可她?是个敏感?纤弱又充满灵性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无需子曰诗云的教养,她?生下来便比常人的心思多了一窍……也偏偏是这多了的一窍,教她?一时糊涂,分不清对父亲的渴望和对成熟男子的迷恋,也分不清斯文与斯文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