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颔首,“这样最好。”
语罢又感慨道:“上次去积水潭边还是去年,想来高天流云依旧,只是兔走乌飞又一轮岁月了。”
他出身簪缨世家,二十二岁便中了进士,从来意气风发,鲜少作如此感慨。
想来是从翰林院调到礼部,被主事这份闲差磋磨的,也有了萧索羁靡之语。
段不循却不禁想到那晚的白水枯荷与芦狄萧萧,以及在那之前,黄昏暗室中的盈盈泪眼,一时心情异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一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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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次听了墙角,戚氏这几日一直磨刀霍霍,一门心思盯着静临这屋的动静。
皇天不负苦心人,三日后,王婆果然又领着翠柳和银儿上门了。
戚氏怕打草惊蛇,先是在屋里装死,假装没听到院子里来人,待到将那屋的谈话听个七七八八,方才直起腰来,扯开嗓子在门外大声叫嚷:“寡妇人家,不好好在家守着,出去招摇什么?没的教人笑话我们家没规矩!”
静临早就知道她在外面偷听,是以暗示王婆将话说一半、藏一半。
闻听门外的老太婆发作了,方才打开门,笑吟吟道:“母亲说得是。儿媳也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只是里长家的卢娘子相请,又是朝廷旌表节妇这样的大事,儿媳也是不得不去。”
戚氏先前只听到王婆兴高采烈地讲话,说什么“恭喜娘子,生意要开张了!今儿个将东西收拾好了,看看缺什么,教那俩丫头出去采买,明日早起上门去给贵人妆扮。”她还以为不过是哪家的婆子媳妇搭错了筋,要让冉静临这骚狐狸去给拾掇,万没想到,那所谓的“贵人”竟然是里长家的卢昭容。
戚氏一口气闷在胸口,看着静临上翘的唇角气得牙痒痒,又碍于外人在,不好就地撒泼,只好阴阳怪气道:“行,去吧,你也是得跟人家学学怎么当个节妇,不求你给我们柳家挣一座贞节牌坊,只求你从此安分些,莫要再招猫逗狗、丢人现眼就好。”
翠柳因着黄鹂之死,心里早就恨透了她,如今终成自由身,忍不住反唇相讥:“呦!您老人家守寡这么多年,也没见您给柳大爷挣一座牌坊,合着是被哪家的腥猫骚狗给耽误了?”
第18章 看疤痕骇人在别处,思至亲唏嘘是此生
乌义坊不大,坊中居民不过几十户,卢昭容家与柳家又是同里,站在大门口就能看到对方家的屋檐,是以几步路就能到。
静临有话问王婆,将这几步路走得极慢。
翠柳和银儿一个捧着三层的妆奁匣子,一个拎着装了瓶瓶罐罐的小包袱,嘻嘻哈哈地跟在身后充小跟班。
“头一回上门,有什么要紧的,烦干娘再嘱咐几句。”
静临虚心,王婆也乐得提点。
据她说,这卢昭容十四岁就说好了人家,只是还没过门呢,夫婿就害病死了,她也跟着成了望门寡。她一时受不得这样的打击,又是上吊又是喝药的,寻死觅活好几场,亏得家人发现及时,这才救活了她一条性命。
一来二去,这贞女的名声就传遍闾里,她又放出话来,说已经立誓为亡夫守寡,终生不嫁。适逢督学巡方至此,曲县令也想博一个治县有方的政绩,故就将她的事迹报了上去。
静临设身处地去想,总觉得这里面有些环节说不通,因问道:“她与那夫婿从小便相识?”
王婆摆手,“认识什么?一样是盲婚哑嫁。”
这就奇了,既无情分,怎么就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如此?难不成世上真有天生的烈女节妇么?静临自是不信,只是这话不好说,只能搁在自个心里嘀咕。
王婆瞅她若有所思,语气闲闲补了一句,“娘子恐怕不知道吧,卢娘子身下还有个弟弟,今年也十八了,就在家里闲着。”
有弟弟与守寡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王婆索性将话挑的更明白些:“卢家这位二郎,正因托了乃姐的福,方才被县里免了徭役呢。”
静临听得心惊,仔细思量,更觉得寒凉彻骨。
自来因徭役致贫者比比皆是,家家户户自是想尽办法,有关系的用关系,没关系的用钱粮,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归是有法子逃了。
还是头一回听说,用女儿的下半生来换的。
“老婆子也就这么一说,”王婆赶紧又道,“到底怎么回事,外人哪里清楚?也是猜的,娘子姑且一听。”
“听干娘所言,卢娘子年岁似乎不大,好像……并不符合历来旌表贞节的规矩,怎么就被选上了呢?”
“咳!”王婆压低了声音,凑到静临身旁道:“自然是她父亲卢里长运作得当。再一个,她脸上那块疤也的确骇人,你想想,二十来岁嫩生生的小脸蛋,硬生生用剪子戳出来一个血窟窿,这还不算烈么?也是该给她立一座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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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容家里不大,两进三间的小宅院,前面待客,后面住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母亲王氏出来门首迎客,四十来岁的年纪,面黄肌瘦,脸颊微凹,略有些嘬腮。
上下打量了静临一遭,又看了眼她身后的翠柳和银儿,她方才冲王婆一咧嘴,道:“这位就是柳家娘子了吧,生得真俊。”
因是旌表贞女的场合,静临今日打扮得极规矩,头上只插了个半新不旧的银簪子,浅粉色的蔻丹藏在孝服的宽大袍袖里,足下也换了双素面绣鞋。
自忖并无任何不妥,她亦有礼有节,微笑道:“夫人谬赞了。”
王氏一笑,木头面孔彷佛才有了一丝活人气,“我们是本分人家,平常素淡惯了,也不爱在打扮上头费心思,赶上这么隆重的场合,一时真有些无措,又怕外头人不守规矩,带坏了家里的风气,亏得娘子会这个手艺,有劳了。”
静临的微笑凝在脸上。
王氏浑然不觉,一面将人往后院引,一面道:“昭容是个守规矩的孩子,惯常是足不出户的,是以不能亲自相迎,各位高邻莫要见怪才是。这边”
两进院子走到底,原来卢昭容竟不住正屋,而是在后园子里另辟了一座二层绣楼住着。
这小楼还是卢昭容夫婿亡故那年建造的,距今已经有八个年头了。木头上面的朱漆褪了大半,成了病恹恹的砖色,檐角和墙根也有了风蚀水腐的痕迹。整座小楼孤零零的,仿佛是被流放至此,被这萧瑟衰败的秋园一衬,更显凄凉。
静临看得心里发堵,银儿和翠柳看过来,俱都面露不忍。
“昭容啊,快开门,柳家娘子来了!”
王氏头前领着众人上了楼,语气颇为欢喜,“来,快请进。”
热络里隐有三分骄矜。
二楼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卢昭容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言不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