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在与她应酬。
果然,接下来便听?他继续道:“你这是头一胎,须得小心仔细养着才是,衣食住行都?不比从前,身边没个得力的?人伺候也不行,这里……”他环视一周,“这里还是太小了,来往人又多,不够清净,明日?我便着人去安排,咱们尽快搬出去。”
“然后呢?”
“然后”他似是迟疑了一瞬,很快又安慰似地笑?道:“然后的?事你就无须操心了。我虽是个男子,是粗手笨脚了些,这些内宅之事也是懂得的?。下人的?事无须你牢神,奶娘、保母,还有接生婆子,你身边伺候的?,这些人我都?尽快找好了,一定是稳妥可靠、经验老?到的?,你别担心。”
“谁说这个了!”
静临忽然拔高了音调,“你以为我想要这孩子?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谁就想要了?再?过几个月,我会呕吐、反胃,食不下咽,折腾得脸色蜡黄;再?往后,我的?腰肢会变粗,肚皮会生纹,脸上会长黄斑!我会变得形容憔悴,身体?笨重,坐卧难安!生产又是一道关,就算侥幸闯过去了,我的?身子也是回不到从前了,我会迅速变老?、变丑,会坐下许多一辈子都?养不好的?毛病!就算有奶娘和?保母帮着我也一样要为孩子操心,它又不是小猫小狗,有一口吃的?就行,我得为它操心一辈子!……”
静临说到这里不由哽住,忍了忍方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不想要?我也不想要!你也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去对街买一副药回来,将它流了干净!”
“静临!”
段不循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宽阔肩背挡住了窗口漫进来的?夜风,也挡住了几上黯淡的?灯火,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里。
他的?牙关咬紧了,面孔也因绷紧而显得轮廓愈发?深邃,背着烛光,一条折角锐利的?线分明地现出来,自隆起的?前额经鼻、唇、下颏至于颈上凸起,那凸起上下动了动,静临知道他在忍耐。
“我就是一点儿?都?不想要这孽障!”
静临哭着搡了他一把,手被他坚硬的?胸膛挡住,那人纹丝不动,她自己却被震得倒退了两步,待站定了便咬着唇瞪视他,泪眼中尽是挑衅。
段不循眼睁睁看着她差一点跌到身后的?四?折屏风上,手臂伸到一半,额上已爆出青筋。
“你想干什么?”
静临愈发?愤怒了,“想打我?那你打啊,你打死我吧,连带将这小孽障一起打死了干净!”
她挺着胸往他身上撞,撞得他节节后退,直到窗边,退无可退。
“你”
她还是一口一个小孽障,他已经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揽在怀里,铜铁似的?臂膀死死箍着她,令她不得脱身。
她张口便咬他,个子矮够不到肩膀,却是直接咬到胸前最敏感处,咬得他额上霎时滚出一层汗。
她好不容易松了口,又在他怀里呜呜地哭,小猫似的?又抓又挠,“我原以为……以为我和?旁人不一样……原来都?是一样的?,你不愿意!”
说着忽然仰起头,吸着鼻子恶狠狠道:“你给她们多少银子?我的?也一文都?不能少!我这么年轻好看,又有花不完的?银子,就算带着个拖油瓶,自然也有一大把男人排着队求着娶我!我想嫁便嫁,不想嫁也玩得快活,又何?必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你他妈的?……”
段不循怒极,低头堵上她的?嘴,惩罚似的吮吸她,咬她。
淡淡的?白檀香气混合着独属于他的?味道,很快便占领了她感官的每一个角落。他掌心的?热度令她浑身发软,想向?后逃避,却又被他托着头,无处可避。
她浑身炸起来的?毛很快变得柔软,他亲吻的?动作也变得温柔,不时落在她眼角、腮边,浅浅啜她的?泪。
这样的?吻星星点点,细细密密,混杂在无止无休的长驱直入中间,令人不可避免地情生意动,分不清他这是出于温柔怜惜,还是欲望驱使。
静临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沦陷在他这真真假假的?情意之中,不可自拔了。也许这沦陷比她自以为的?还要更早些,在灯火辉煌的?娱佛节,在大雪纷飞的?忘机亭,在刘府前那个尘土飞扬的?春日?,在铺着厚厚一层红氍毹的?楼船之上,在散发?着霉味的?顺天府牢……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一寸寸地沦陷而不自知。
他对她是见色起意,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就在他肖想她之时,她也已经在柳家老?宅那空荡荡的?西厢房里,无数次暗暗地肖想他了。她很早就渴望他的拥抱和亲吻,一旦得尝就上了瘾,再?也无法忘却。什么时候起,这见色所起之意竟如浮萍生了根,密布的?根系将她的?心紧紧裹住,与她的?血肉生长在一起。
她在他为自己画的?剪影上写,“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他亦回送她凤纹帔坠,上面钑着“高山流水”,他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心与身,情与欲,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的?,它们合二为一,所归处都?是他。
静临绝望地回吻他。
“静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停下来,双手托着她的?脸颊,眸中似有痛楚,语气也像是祈求,“除了名分,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命人送来十几个半柜大的?箱子,又教冯氏兄弟送来一方小叶紫檀木的?带锁匣子,挨个打开来看,里面是数不清的?银票、庄子、铺子、田契和?地契。
“这是我的?全部身家”,他将东西一样样摊开,摆得床上、桌上、地上,整整一屋都?是。
“你看看,这些,”他指着拔步床上那些,“这些早就已经过到了你的?名下,余下的?还没来得及,明日?我亲自去办。这匣子里面的?不在明路上,我不能过给你,只能将每年结存的?现银取出来给你。你放心,我已经教老?冯在成都?的?钱庄给你开了户,这次名安带去的?银子里面,有一百万两是给你存的?,往后各铺结存的?利润,除了经营所需,我都?存到你名下。”
静临呆呆地看着眼前满山满谷的?票据,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不感动的?是假的?,银子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可全部身家就不一样了。全部的?意思……就是竭尽所有,毫无保留。
“可是,”静临实在想不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娶我?”
难道是少年时有过某个求而未得之人,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至今仍不肯将妻子的?身份给与除那人之外的?人么?
段不循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又不是什么情圣,你觉得我会是你想的?那样么?我只是不愿意成家,不愿意教旁人知晓我娶妻生子。
自打经历了那场祸事,我便觉得……我好像是不配拥有家人。一旦有了家,有了娘子、孩儿?,就好像是将命门?暴露在世人面前一般。静临,你可能无法体?会,但我一想到那满院横七竖八的?尸首和?缓缓蔓延到我脚下的?血液,我便觉得迟早还有那么一天,只要有人想算计我,我就会再?次失去家人!”
他说话?时脸色苍白,目光空空,似是看着往事一幕幕重新上演,又似是定定地望着前方一点虚处。
静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在她心里有很多模样,或是谈笑?风生,或是眸光幽深,或是风流轻薄……他在她心里就像是一座山,四?时或有百般面貌,却没有一面与脆弱相关。
可就在这一刻,他这座山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变成了一堆冷硬的?石头和?松散的?黄土,好像只要是她轻轻一推,他立即就会分崩离析倾倒于地了。
“静临”,他看出她面上松动,忽然便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躯蓦地一矮,下一刻,人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她身前。
他头顶的?白玉冠泛着温润的?色泽,乃是由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衬在黑韧浓密的?发?上,中部环着一圈金累丝云纹,看起来贵气逼人。他身量比寻常人高大得多,恐怕世上少有人能在这个角度俯瞰他的?头颅。
“不循?”
静临下意识伸手扶他,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跪拜。
“静临”,段不循将她的?腰揽住,将头贴在她小腹之上,“蒙你不弃,我才有了心安之所。我从来都?是个恩仇必报之人,只有对你……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只要你不执着于名分,我定会用我的?全部,护你还有咱们孩儿?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