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就坐在静临的?对面,刚认出人时不免吃惊,见她?男子打?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一身玉白色细葛襕衫,头上戴着顶金累丝梁冠,腰间缠着条犀角带子,却都是段不循平日常常佩戴之物。
静临看到谢琅,心里也有点不自在,到底还是率先做了表示,与?他略微颔首致意。
却听段不循的?声?音忽然?从上首传来,“这件事,冉公子有何高见?”
四十?多个掌柜的?闻言齐刷刷朝这边看来,他们先前就好奇,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是东家的?什么人,相互询问,到底没谁知道的?,碍于场合,只得压下心里的?好奇,这会儿?见东家问话,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冉公子看,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静临大窘,方才只顾着四下打?量,哪里听到他们说什么了。目光询问谢琅,他却也面露赧色,移开了目光。
还是邻座的?掌柜好心,悄声?提示:“临清绸缎铺子收了一批次品,奈何契书被人钻了空子,不退货不说,反倒找上门?来讨尾款。这该如何是好,东家问的?就是这个。”
这该如何是好……我怎么知道如何是好……静临心里恨死了段不循,被四十?多双眼?睛盯得发毛,只得起身,硬着头皮答道:“在下以为,此事坏在两处,一是签订契书时粗心大意,二是验货时疏于查验。如此,错误既已?铸成,亏空便?已?吃定,旁的?办法,说到底也不过是补救,在尾款上做些文章罢了。”
话说完了,段不循仍是一脸的?愿闻其详,静临只好继续道:“契书上只约定了尾款的?数额,却没有指定用白银支付,若是……”
话到此处顿住,静临打?量满屋子掌柜的?眼?神,心里的?底气就去了大半,结结巴巴道:“若是以官定价兑成铜钱或是宝钞支付给对方……想来也是能挽回些损失的?。”
话既出口,四周为之一静,掌柜们互相打?眉眼?官司:先前还道是位俊俏公子,一张口,却是位美娇娘。
吴掌柜的?轻咳一声?,看向段不循,笑道:“小人以为,冉公子所言有理,不知东家意下如何?”
段不循嘴角勾起,垂眸喝了口茶,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静临重新落坐,心仍在扑通扑通地跳,心里有点难以置信,几千两的?生意,“就这么办吧”,似乎有点太儿?戏了些。
事后问他,他却轻描淡写道:“世间事不过是一场儿?戏,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瞧这帮掌柜的?整日经手几千两、几万两的?生意,不还是能做出蠢事么?玉颜堂你能管好,欠我的?账你能算好,再来一百个玉颜堂,一百倍的?款项,你就管不好了?”
静临被他说的?有点跃跃欲试,“那我今日说的?法子……真的?可行么?”
“怎么不可行?”
段不循捏着她?的?下颏照着嘴亲了口,夸奖道:“小蛮子,亏你想得出来。”
静临得意,便?也搂着他的?脖子,“吧嗒”亲了一下,道:“今日清和为何而来?”
第99章 宝匣满盛献芹意,重本轻末无解局
整个下午,除了临清绸缎铺这件小事外,段不循和众掌柜的议的都是各铺上缴的份子、留存的利润,以及下一年的预算。谁都想少交些、多留些,是以少不得相互挤兑,兼向东家哭穷。唇齿官司乱哄哄打了小半日,静临听得有趣,到底没听出哪点与?谢琅有关的。
段不循想了想,道:“若你将天?宝阁当成户部,其余铺子当成各地?州府,就?明白清和想听什么了。”
谢琅走?了一趟平阳,回来又一直盯着户部的税,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不曾解开,那?便是税重国穷何以能够共存。按常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国库就?要暂时紧一紧;反之,今日加一成、明日加一成,即便宫里那?位再能挥霍,也不至于将太仓银也都掏空了。
税重,以至积年逋欠,国库空虚,再加索取,旧账摞新账,可谓雪上加霜,看着就?是盘无解的死棋,令人?执子不定。
“世间事不过儿戏……”静临小声重复他这句话,“这么说?,国事也是了?一国的税赋,想来也是与?铺子庄子的抽成差不多了?”
段不循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开铺子,求的是利润,抽成、留存,给各铺掌柜几分话事权……围绕的不过是一个’利‘字,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不过是想将利润做大。如此,上到东家,下到伙计,大家日子都好过。”说?到此处,他截住话头,望向窗外渐阑的天?色。
此时夜幕四?合,远近城郭在暗淡的天?光潜形,显得天?尤为低、云尤为重。最后?一抹夕照也渐渐地?衰微了,整个人?间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明暗交接之中,模糊,暧昧,黑白不分。
“朝廷呢,若朝廷是个大铺子,它收税、经营,为的又是什么?”
段不循收回目光,忽然问静临。
“这……”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静临此前从未想过,也不曾听人?议论过。
朝廷收税是为了什么呢?衙门要缉拿凶犯、守卫一方,军士要戍守边疆,防止外敌入侵,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要过日子……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所以离不得税收。
铺子也一样,段不循手底下几百号铺子,那?么多掌柜、账房、伙计,这些人?的生计,铺子的日常运营,都是要花银子的。
可开铺子若只是为了收支平衡,那?不成了穷忙活?正?如段不循所言,开铺子求的是“利”,营收扣除成本,剩余的这些才叫利。
朝廷……朝廷若也是个铺子,经营着整个天?下,求的也是利么?
静临想不明白,只是凭着直觉以为并非如此,因而便道:“你这么问我,我一时也想不清楚……也许、也许朝廷的经营求的并非是利润万民?,而是……维持安宁,防止造反吧……”
段不循听到此处,忽然朗声大笑,单臂将她抱起来,在地?当间转了好几圈,才将人?放下来,眸中盛着笑意,脸却又故意板起来,“小蛮子,莫要胡说?!好了,清和还在外面?等?着,我们?要去老师那?走?一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用过晚饭后?早些睡,不用等?我。”
马车上,段不循问了谢琅同?样的问题,谢琅反问,“你这是何意?”
段不循轻笑,直截了当道:“清和,我的判断正?与?你相反,我以为,朝廷的税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谢琅闻言,先是目露震惊,紧接着嗤笑一声,“你这又是什么奇谈怪论?”
自古以来,论君王贤德、盛世开明,莫不以轻徭薄赋为标志,儒家义理,更是以爱民?恤民?为要务怎么竟然还有人?嫌税轻?
段不循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集议你也到场了,重要的账目也提前给你瞧过,你以为我经营得如何?”
谢琅吸了口气,“兄长富可敌国,手段自然高明,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说?到底,经营铺子和柄国治世,到底不同?。”
“问题就?在这个不同?上。”段不循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开铺子,为的是赚银子,银子积攒多了,才能有抵御风险的本钱,底下人?日子才能过得好,心也就?齐了;朝廷经营天?下,至今已近二百年,试问太仓库存银几何,寻常人?家日子过得如何?这天?下一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么?”
“……正?因如此,才更要轻徭薄赋,若一味加逼,岂非拔苗助长,令天?下人?说?苛政猛于虎也!”
“大谬!”
段不循连连摇头,“铺子要想经营好,绝不能只想着节流,节省那?点管理的成本,天?下更是如此。我给足了各铺掌柜的话事权,要求他们缴到天宝阁的抽成,一文都不能少。若非如此,逢变之时,孙掌柜便无法及时做出应对和调整。
可朝廷呢?清和,户部不过是过路财神,银子是按照花销可丁可卯收上来的,州府的留存账目更是一塌糊涂去年山西雪灾、前年黄河泛滥、大前年山东蝗灾各地可有赈灾的银子?户部与?工部打了多少口水仗,最后?那?点银子又是怎么拨出去的,你不清楚么?”
谢琅张了张嘴,刚想要反驳,却又被段不循打断。他这人惯是如此,平常寡言少语,人?前极擅韬光养晦,一旦流露出真性情,便有咄咄逼人?之意,不容旁人插话。??“轻徭薄赋,恤民?爱民?,呵!说得好听罢了!旁的不说?,单说?官员俸禄,清和,你以为,光靠太仓库那?点银子,养得起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么?”